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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現在是午夜,你起來照鏡子,突然發現鏡子里的是另一個人,你會怎麼做?

拔腿就跑?

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把斧頭將鏡子里的人砸碎?

或者,假裝什麼都沒看見轉身離開?

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做法,把他當作你自己。

誰又能證明你不是他,他不是你呢?

秦剛第一次對鏡子里的自己感到陌生。

這天他早起洗臉的時候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總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像他,又不像他。

中午吃飯的時候,蛋花湯里映出了秦剛的影子,他居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碗里那個端着湯一臉驚愕的人是誰。

下午去井邊打水的時候,秦剛發現井裡也有一個眼窩深陷的男人在驚恐地注視着自己,他立馬投下去了一個石塊,水中的倒影散了,隨即又聚合到一起,他在更加詫異地看着井邊的這個人。

這就樣,井裡的人和井外的人對視了很久,秦剛笑井裡的人就跟着笑,秦剛呲牙井裡的人也對他呲牙,秦剛往井下吐口水,一滴水就落在了他的鼻子尖。

自從秦剛醒了以後,每次當他看着自己粗壯的手臂和小腿,就會覺得那並不是自己的,可他試探着動了動,卻發現它們活動自如、毫無異樣。

他甚至萌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也許他並不是人,就像動畫片里的鐵臂阿童木一樣,從出生開始他就以為自己和常人無異,可最後證實他不過是個沒有獨立思想的機器人,每長一歲,村頭兒就會給他換一副身體,他的個子一年比一年高,身材一年比一年壯,然而,他所有的記憶都是程序編碼,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子虛烏有,當他身體里的電池耗盡時,他就會像一個樹樁一樣立在大衣櫃里,等着有一天重新被開啟。

其實,他倒寧願這樣。

在西嶺村的每一天他都在記掛着余琦彤,那個最可愛也最無辜的女孩。

時間總會帶走你最愛的那個人。

秦剛實在難以想象將會永遠也見不到她。

又落雪了,飄飄洒洒的,漫過了天幕,罩住了整個村莊。

雪落在枝杈上便找到了家,它們越積越厚、越積越厚,最後“咔吧”一聲壓斷了那根棲息着的乾枯的樹枝。

秦剛正站在門口看雪。

他從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是這天他望着漫天大雪忽然感慨起世事變遷、人生無奈。

太陽的光暈瀰漫在大雪裡,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

秦剛的臉頰居然滑下了兩行淚,他起初以為是融化的雪水,他眨了眨眼,才發現那些水都是從他的眼角流出來的,淚滴撲簌簌地嵌進了腳下硬邦邦的泥土裡。

他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他彷彿覺得,他不是他了。

有一天村頭兒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他脫口而出:吃貓肉吧。

在此之前,秦剛從來沒吃過貓肉。

村頭兒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說……真的?”

秦剛的口水就流下來了,他的口腔里好像還充斥着那一股鹹鹹的腥氣,很熟悉,又不是很熟悉。

雪地里一隻黑貓正蜷縮着瑟瑟發抖。

秦剛走了過去,小心地捧起它,放在了自己懷裡,一下一下地撫摸着那結了冰的長毛,一聲不響地轉身進了屋子。

火炕燒的正熱,秦剛把貓安放在炕上,然後徑直走進了廚房。

燒炕的爐子就安在了廚房,廚房連着裡屋,只隔了一層土牆。

原本黑黢黢的煤炭已經燒得通紅,他們不遺餘力地產着熱。

小的時候,一到冬天,秦剛就把土豆呀、紅薯呀、玉米之類的食物放到炭火邊上烤,不出半個小時,准能聞到焦糊的香氣,這是最原始的燒烤味道。

秦剛從沒烤過別的東西。

但是今天,他抓了一隻貓。

他從廚房抄起了一把菜刀然後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裡屋。

那隻黑貓睡得很熟,小肚子一鼓一鼓的,雙眼緊閉,耳朵微微垂着。

它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全然不覺。

晚上,村頭兒和老婆從鎮政府趕回了家。

書記的死結案了,兇手是鬼所以無從抓獲,一切都不了了之。

當然書記的親戚很不認可這個結果,他們哭哭啼啼地跑到了鎮政府去鬧事,被村頭兒領着一幫人給勸回來了,一直到很晚才消停。

其實,書記和那些所謂的親戚也不過是到政府去看看能不能討出來一點撫恤金,僅此而已。

書記向來是個獨來獨往的人,還有着許多不為人知的癖好,比如——喜歡吃別人不敢吃的東西。

什麼東西?

嗯……螞蝗呀,耗子呀,烏鴉呀,貓頭鷹呀,貓呀……

死去的那個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貓肉。

貓肉很嫩,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那是一種介於家禽和野味之間的獨特風味。

沒有人真正見過他殺貓,但是有個傳聞,村委書記總是會隔三差五地買一隻貓,有人看見貓進了院子,可從沒有人再見到它出來過。

第二天,書記的院子里就多了一灘黑紅的血。

村頭兒回來的時候,秦剛正盤腿坐在炕上看電視,電視里有一男一女,正在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裡面時不時傳出陣陣笑聲,應該是一檔綜藝節目。

“我們回來了。”村頭兒進門的時候沖裡屋喊了一句。

回應他的是秦剛的陣陣笑聲。

那笑聲很不像他。

裡屋門前的地上有一塊殷紅色印記,那形狀就像……對了,就像我們之前所講的那朵消失不見的彼岸花的屍體。

“這地上的是什麼啊?”村頭兒問。

“嗯?”秦剛收斂了笑,望向了村頭兒。

“紅墨水摔碎了?”村頭兒看了看擱墨水的書桌,上面的墨水瓶完好無損。

“我不知道啊。”秦剛說。

“那你吃飯了沒啊?”村頭兒老婆問。

“我……大概是……吃了吧?”秦剛猶豫着回答。

“那是吃了還是沒吃啊?”村頭兒老婆又問道。

還沒等秦剛回答,村頭兒搶先說:“你就去下點面吧,咱們三個人份的,他一個人在家能吃啥。”

村頭兒老婆應了一聲就進了廚房。

就在下一刻,她神色慌張地沖了出來,對村頭兒胡亂比划著:“廚房裡都是……都是……”

“都是什麼啊?”村頭兒問。

“都是貓毛。”

秦剛的臉“刷”地就扭了過來,他直愣愣地看着村頭兒老婆,面無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竟然雙手捂着臉“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村頭兒和老婆莫名其妙地對視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一根黑亮的貓毛飛進了裡屋,划過了村頭兒的耳垂,飄飄悠悠地落在了秦剛的頭頂,藏在了他黑亮的頭髮里,消失不見了。

屋外掠過一個黑影,伴隨幾聲刺耳的貓叫——喵,喵,喵……

村頭兒一臉慌張地拉着老婆走出了屋。

他走出去的時候,看到秦剛的身邊站了一個血淋淋的人,他身材豐滿,滿臉橫肉,兩個眼窩裡空蕩蕩的,還不停在往外淌着血,血滴到地上洇濕了一大片,就像在他腳下盛放了一朵艷麗的彼岸花。

“怎麼啦他這是?好好的哭什麼啊?”村頭兒老婆不解地問。

“你別說話。”村頭兒扯着她的袖口,進了另一個屋子,然後緊緊地插上了房門。

“你說廚房裡都是貓毛?”村頭兒問。

“是啊,一地的貓毛,黑色的,可瘮人了。”

“有血跡嗎?”

“有……有啊,爐灶上都是血,剛才我一着急,忘說了。”

“哦,老伴,你覺得咱們這屋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什麼不對勁?”

“你沒感覺……這個屋子裡有鬼?”

村頭兒老婆猛地打了個寒顫:“你可別嚇我啊,哪有什麼鬼啊。”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村頭兒懊惱地搖了搖頭,“明天我就讓他走吧。”

“誰啊?你倒是說清楚啊,大晚上的你別可嚇我。”

村頭兒心事重重地說:“你別管了,肯定沒事。”

“這是要出什麼事兒啊?我……我可心臟不好,把我嚇死了你要換老婆啊?”

村頭兒嘆了口氣,幽幽地說:“看來該走的必須走啊,不然不該來的就會來了。”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透着莫名的哀傷和痛苦。

一個晚上,秦剛都把頭蒙在被子里低低嗚咽着,他從沒像現在這麼絕望過。

他記得,好像白天他殺了一隻貓。

確切的說,他吃了一隻貓。

可是他又不確定,吃貓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他覺得腦子裡還住着另外一個人,一個他不認識的人。

除了對余琦彤的回憶倍感真實外,秦剛以往的記憶好像形成了一個迷宮,裡面有眾多分支,各通向一個地方,曲曲折折延伸着,卻始終沒有出口。

他決定去找記憶中唯一清晰的這個人,看她一眼,哪怕她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一堆白色的骨灰。

第二天村頭兒去敲裡屋的門,並沒有人回應。

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秦剛已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