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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拙言回到長沙王府,已經是人定時分,金相身邊的老僕張喜安從二門內小門房裡迎出來,“世子爺,相爺吩咐老奴在這兒等世子爺,說世子爺要是亥正之前能回來,就請世子爺過去說說話兒。”

金拙言瞄了眼屋角的滴漏,翁翁亥正兩刻歇息,這會兒還早。

金相那間正院里,燈光溫暖,閔老夫人站在上房門口,迎着緊幾步上前見禮的孫子,拉起來仔細看了看,輕輕拍了拍金拙言的胳膊,往西廂指了指,“你翁翁等你呢,去吧,我讓人拿碗酥酪給你吃,你瘦了不少。”

“沒瘦多少,曬得黑,看着瘦,太婆別擔心,明早兒我和太婆一起吃早飯。”金拙言笑答了幾句,退後一步,進了西廂。

金相一件半舊家常長衫,沒系腰帶,坐在把舒適的圈椅上,看着掀簾進來的孫子,指了指旁邊一把圈椅,“你是瘦了不少,坐吧,岩哥兒怎麼樣?還好吧?”

“好。”金拙言挪了挪那把圈椅,離翁翁近些,笑容里流露出幾分依賴,金相看着他,笑起來。

“你說有事要跟翁翁說?是岩哥兒的事?”金相這首相做了二十來年,常年累月的繁忙之下,就是這會兒和孫子聊天,也是直入正題。

“嗯,到京城前兩天,他來找我。”金拙言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神情凝重的看着翁翁。

金相上身一下子直了起來,“他?”

“嗯,他說,王爺的命數還在,杭州之行,沒用!”金拙言咬着牙。

金相衝他擺手,“去杭州城之前,他就說過,是有一線希冀,你接著說。”

“是。”金拙言深吸了口氣,“他說,讓王爺和李家姑娘定親,說,和杭州城之行一樣,一線機會,只有一絲……”金拙言聲音低落下去,透出無盡的悲傷,“翁翁,這命數,真有命數嗎?”

“前朝仁宗時,周家出過一個出家的皇子……”金相看着孫子,金拙言脫口道:“唯心大師?”

“嗯,大師後來離開福音寺,周遊天下時,收了一個徒弟。那年他來說命數時,是跟他師父一起來的,那位師父,說是承自唯心大師,這命數,是那位師父批出來的。那位師父不是尋常人,他的話,我信。”

金相聲調沉重,金拙言上身慢慢挺直,好半天,又萎落下去,“翁翁,只有一線……”

“有一線,就是縫隙,就有了機會,有一線就好,李家那位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一。”金拙言低低答道。

“太小了。”金相皺起了眉,“岩哥兒今年已經十九了,你姑婆看中了魏家姑娘。”

“看定了嗎?”金拙言露出幾分焦急。

“還沒拿定主意,不要急。”金相聲音溫和,欠身伸手,在金拙言手背上輕輕拍了下,“再急的事,都不能急,心一急,方寸就亂了。”

金拙言深吸了口氣,嗯了一聲。

“聯姻以求助力這事,對岩哥兒用處不大,這一條,你姑婆看的清楚,你姑婆想挑個能和岩哥兒琴瑟合鳴,夫妻相得的媳婦兒,你想辦法從岩哥兒那兒入手,先拖一拖,讓我想想辦法。”金相溫聲道。

金拙言答應了,看着翁翁,片刻,低低問道:“翁翁,要是把命數的事,告訴姑婆,會不會?”

“不行!”金相斷然拒絕,後面的話,卻好一會兒才說出來,“你現在知道這事,你心情如何?你看岩哥兒很重,可岩哥兒真要……他不在,你也能活着,和大家一樣,你姑婆不一樣,她活着,只有岩哥兒這一個支撐。她要是知道了,眼睜睜看着時辰將近,那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沉默好半天,金相才接着道:“這一線生機,你姑婆得看到多重?她會怎麼做,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過於急切恐懼,只怕反倒要傷了這一線的生機。”

金相目無焦距的看着遠方,出神了好一會兒,才語氣堅定的低低道:“不能讓她知道,除了你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我知道,就足夠了。”

金拙言低低應了,金相又出了半天神,“自從有了岩哥兒,她活過來了,她有了希望,還有一線機會不是嗎,哪怕爭不到這一線……”

金相的話猛然頓住,好一會兒,才接着道:“象你說的,那命數,也許是假的呢。”金相的聲音一個字比一個字低,直至低到沒有。

金拙言直直的看着翁翁,這一刻,他無比真切的意識到,這懸在頭上的命數,從未有過的真實和確切。

屋裡靜寂了好一會兒,金相低低咳了一聲,好象清掉什麼,掩掉什麼,“這親事,不用急。還有兩三年,你姑婆精明過人,多疑得很……”金相的話又頓住,獃獃看着前方的虛空,好半天,聲音里透着濃濃的痛苦和悔意,“從前她不是這樣,都怪我……”

“翁翁。”翁翁聲音里濃烈的痛悔聽的金拙言竟生出幾分懼意。

“都是我的錯,我做的錯事,又連累了你。”金相聲音低沉,憐惜無比的看着金拙言。

“翁翁怎麼能這麼說?這是我的事,岩哥兒的事,就是我的事。”金拙言直視着翁翁,聲音微微顫抖。

“我知道。”金相撐着椅子扶手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步,看着跟着他站起來的金拙言,“你和岩哥兒,比親兄弟更親。岩哥兒剛剛滿月,你太婆抱着你去看岩哥兒,那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可是爬的飛快,你太婆把你放到炕上,剛一鬆手,你就飛快的爬到岩哥兒身邊,守着岩哥兒坐定了,舞着手表示岩哥兒是你的,看着岩哥兒,不許別人動。這大約也是你的命數,你要替翁翁還這筆還不了的過錯。”

“翁翁。”

“翁翁沒事,這是好事,杭州城之行之前那十來年,翁翁站在黑暗中,年年問,年年全無生機。”金相的話哽住,想着那黑暗到地獄一般的十來年,他也熬過來了。

“後來說有了一線生機,翁翁那天痛醉了一場。現在又有了一線生機,你看,機會就是這樣,一條機會扯着一條機會,越扯越多,越來越光明,。”金相用力拍了拍孫子的肩膀,寬尉着孫子,也寬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