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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王朝有賴於良相強將,謝安一柱擎天,處亂不驚,謝玄、謝石英勇善戰,淝水大捷後趁機收復黃河流域的大片失地,得以挽救了西晉以來的傾頹之勢。然而,此時晉孝武帝卻對謝安有了猜忌之心,熱衷於所謂的興復皇權,重新進行權力分割,讓大權全落入自己的親弟弟之手。謝安被迫離開京城,但心系朝廷安危,打算把廣陵防務安排妥當後辭官回東山,不料竟在這時患病去世。東晉朝廷頓失基石,自此每況愈下,日甚一日地腐朽下去。

公元399年,晉安帝的時候,會稽郡爆發了孫恩領導的農民起義。事實上,這是一場邪教叛亂。什麼教?五斗米教。孫恩率領教眾,殺人放火,劫掠財物,燒光民房,脅迫老百姓入教。有婦女為嬰孩所累不能跟隨的,他便以竹筐盛嬰孩投於水,對嬰孩說:“祝賀你早登仙堂,我隨後就來。”他從海島到上虞,一路攻州破府,直奔會稽郡而來。

此時,會稽的最高軍政長官,是會稽內史王凝之,謝道韞那位迂腐的“王郎”。王凝之自恃身為五斗米道徒,不做任何防備,只是在衙署多設了一個神位,照舊焚香誦經,虔誠禮拜。謝道韞勸他布兵防禦,屬下向他請示軍務方略,他一概說:“我早已請過道祖,各處關口皆有神兵把守,城池無虞也,汝等毋憂。何況,孫恩知我乃教友,不會對會稽怎樣的。”

孫恩卻不這樣想,他出身次等世族,在東晉等級森嚴的門閥政治中進身無門,早就恨透了王謝這些大族,所謂五斗米教也不過是個爭富貴的由頭罷了。由於王凝之毫無防備,孫恩很快便兵臨城下,攻城。這時,勢如破竹王凝之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調兵防守。但為時已晚,孫恩兵迅速攻上城頭,破了城門。王凝之急忙率領子女倉皇出逃,結果被孫兵截住,一場廝殺之後,王凝之與四子一女悉數喪命。

在這之前,謝道韞勸說丈夫無果,便自己組織家丁僕婦,在內府做了一些部署。此刻聽逃回來的家丁說丈夫與子女俱亡,旋即抱上外孫劉濤,領着家丁僕婦撤出內史府。孫恩兵正在大肆屠城並劫掠,其中一隊直撲內史府,恰與謝道韞一行遭遇上。謝道韞生於儒將之家,自幼沒少聽父兄講述殺敵之事,胸腔里原有一股男兒英雄氣。這次雖是首次親歷,卻臨危不亂,鎮定地指揮家丁且戰且退,自己也揮刃斬殺數人。奈何眾寡懸殊,最後還是被擒,連同她年幼的外孫。

孫恩以為這孩子是王家兒孫,便命令左右殺之。謝道韞厲聲道:“事在王門,何關他族?此小兒是外孫劉濤,如必欲加誅,寧先殺我!”一定要殺,就先殺我!從一個五十歲女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對於殘忍的孫恩來說,想來是不具威懾力的。但謝道韞是有氣魄的人,那種鎮定從容之態在亂軍之中特別顯豁,而她的名氣之大,她話語中的義正詞嚴,那種鎮定自若,都是孫恩前所未見的。最終的結果是,毒狠暴虐的孫恩為之動容,放過了這祖孫倆。

謝道韞從此隱居會稽,足不出戶,寫詩著文。身外還有什麼風景嗎?如果有,那可真是風景的錯。至少,它是不體諒人的,沒有溫度的。失去了親人,活下來是為了什麼呢?柳絮飄散之後,就不再回來,那個在風中追逐柳絮的小女孩,沒有了承諾的風,能刮多遠?刮到哪裡都讓人心疼。詩人是不會老的,因為詩是不會老的。像撒鹽也好,像柳絮也罷,最後像的都是自己的意志。要是雪不反對,像什麼不可以呢?雪自己的事,雪做主。強加給雪的,終要還給雪。生活簡單一點,而愛是一個長句,纏綿,每一步口吐蓮花都是因果。

《擬嵇中散詠松詩》:

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願想游下憩,瞻彼萬仞條。

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

慨嘆世事無情,命運飄搖,然而並不頹廢。山上松的形象,隆冬不凋的堅毅,其實也是老年謝道韞自身的寫照。每一句都不難理解,當一個人付出的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感情又都被送了回來,形成的語句,就全都是可以理解的。

再看《泰山吟》:

峨峨東嶽高,秀極沖青天。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復匠,雲構發自然。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東嶽巍峨,直衝青天;天際空明,雲橫崖間。山峽寂寞,含幽靜玄遠之意;岩洞獨特,實造化天然之功。且問大造,何故播弄時運,令我遭流離之苦?兀那泰山,我願常住此間,借川岳度盡天年。

與她幼時的詠雪句相比,這些詩靈秀之氣稍遜,但詩中所體現出的高貴的人生境界,審美上的古樸曠遠,劫波餘生後的大氣從容,又是它的取勝之處。就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而言,把女性作品拿出來進行比較,可知謝道韞這種大筆揮灑、情致高邁之作,基本屬於女性文學中的異數,很是難得。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從此有話向何人訴說?對於人來說,這只是一個故事,聽過之後,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如果沒有蚊子嗡嗡,誰會回一下頭?

關於謝道韞的晚年,最後的消息來源於一個叫劉柳的人。謝道韞寡居會稽,家雖殘破,仍儼然不墮家風。多年以後,劉柳這人做了會稽太守,因為傾慕謝道韞,而特地前去拜訪,請求與之談議。謝道韞素聞劉柳之名,也不推辭,素衣素袍坐於帳幕中,大大方方地接見了劉柳。劉柳則“束脩整帶造於別榻”,也就是說穿戴整齊,坐在另設的一張榻上,是恭而敬之,執以晚輩之禮。謝道韞美人遲暮,卻依舊風姿高雅,氣度脫俗,談及家事,慷慨再三,言及義理,款款而談。案幾一杯清茶,薰爐一炷青煙,話里乾坤大,座上春風暖,把個劉太守聽得心曠神怡,洋洋乎不知其終也。劉柳退出來之後感嘆道:“實在是前所未見啊,僅僅隔帳感受其說話和氣度,就已經讓人心形俱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