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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園甫一造好沒多久就換了主人。臨波館倒是布置好了傢具擺設,可修造停當的正堂卻一直空關着,連桌案椅子都尚未準備齊整。這次朱氏過來休養,祖孫幾個在臨波館中安置停當了,張庄頭忙這個忙那個,自然就把正堂布置的事情忘在了腦後。直至今天宮中突然來人,他方才想起這一遭,卻也只能暗自叫苦,因陳衍又由楚平四個伴當陪着出門去了,思來想去唯有把人迎到了之前陳瀾見佃戶的那正廳。

這會兒,平日雖有帳房,防備也不甚嚴密的小院中站着兩排猶如標杆似的錦衣衛,一個個紋絲不動釘在地上,腰中配着整齊的制式鋼刀。而大廳中,夏太監坐在左手第一的椅子上,卻是根本沒去動那盞小廝戰戰兢兢送上來的茶,而是把玩着手中的一塊牙牌。

宮中舊制,但凡內侍,都得佩戴一塊荷葉頭的烏木牌,上頭一面寫着內使或小火者字樣,一面中間加蓋長方火印。上書“關防出入”,而火印兩旁則是分刻內使的名字和編號,因而憑着這官制的烏木牌,內廷倒也整肅。而一旦升任奉御或長隨,則是換用象牙所制的牙牌。夏太監這一面牙牌已經是用了多年,因而已經微微有些泛黃,但此時此刻,他用絹帕一絲不苟地擦拭着這面牙牌,臉色卻有幾分微妙。

直到身後的小內侍低聲提醒了一句,他這才抬起頭來,正好瞧見門帘高高打起,一位少女跨過了門檻。余白綉折枝花的對襟小襖,朱墨色的綾裙,外頭罩着一襲玫瑰紫的銀鼠鶴氅,頭上只見少許珠玉,瞧着端莊穩重,又不乏嫵媚,因而他順勢站起身來,因笑道:“這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穿在三小姐身上,愣是有一番侯府的富貴氣象。”

陳瀾雖說上一回見過夏太監,但那只是隨眾接旨,並沒有和夏太監說過什麼話,此時聽到他用這般熟絡的口氣,心下一轉,她也就收起了原本稍客套些的打算,大大方方行了禮。

“夏公公說笑了。實在是不知道您來,又怕您等着,所以只着了家常衣裳,只報了一聲祖母就匆忙趕了過來,您別說我失禮就好。”

“哪兒的話,咱家就喜歡三小姐的大方。”夏太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等到陳瀾又寒暄兩句坐下,他這才捲起袖子,從袖袋中拿出了一張紙,卻是捏着並不忙着交出去,“先頭咱家到侯府宣讀皇上的旨意,賜還了長房的莊子,後來派底下人送田契的時候,誰知道竟是漏了一樣,還累得咱家不得不再跑一趟。這是這座安園的房契,還請三小姐看看可對。”

安園的房契!

陳瀾猶豫片刻,方才站起身上前雙手接過,卻見那房契上頭明明白白寫着多少間多少畝,確實是如今她這座安園的房契,心裡既有些明白,卻又有些迷惑。只是。夏太監明顯沒有和她打啞謎的打算,又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東西三小姐儘管收下,雖說從前這園子有些干礙,但如今過了明路,再沒人敢聒噪半個字。除了這個,之前令尊的田產入官的時候,一同還有好些雜七雜八的財物入了官,如今這些東西在庫房裡也尋不到了,咱家管着天財庫,只能估摸着補給你,大約就是三千兩銀子。”

此話一出,夏太監背後侍立的那個小太監就捧着一個烏木罩漆小匣子上了前。陳瀾聽見那三千兩的數目和名頭,心中自是敞亮得很——不消說,這自然是因為她幫楊進周那個忙的緣故——錦衣衛緹帥落馬,不管其中有怎樣的內情名目,至少她也算是有功,只這功勞不夠名正言順而已。

因而,接過那匣子,她只一掂分量就知道內中必定是銀票,於是交給旁邊的張媽媽拿了,又取出袖中之前朱氏交給她的那張銀票,輕輕巧巧塞了過去,不料夏太監竟是伸出手來,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擋了。看到這情景,她微一沉吟,就沖張媽媽使了個眼色。張媽媽連忙屈膝行禮,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若是別人,咱家自然收得心安理得,但今天咱家還沒謝過三小姐。這人情自然收不得。”夏太監看到陳瀾看也不看捧着那個滿是銀票匣子退出去的張媽媽,收回銀票之後就只看着她,心中暗自讚許她小小年紀就不貪外物,知道輕重,就嘆了一口氣說,“之前這天安庄的夏惲,是以咱家親戚的名頭在這兒管着的,他胡作非為也都是打着咱家的名義,也不知道上上下下送過多少錢。要是這一回真的被人跑了,只怕咱家就是有十張嘴都說不清。所以,不管怎麼說,這回總算是補救得及時。就連皇上也說,三小姐着實機敏穩重。”

這會兒沒有外人,因而,陳瀾聽到這機敏穩重的四字評語,雖是心中一跳,卻不可抑制地暗自嘆了一口氣。要不是兩世為人,她哪來的這機敏穩重,哪能在這錯綜複雜的環境下掙扎求存?

“這話我實在是當不起,若不是那時候事出緊急,又有楊大人來,我也不敢出此下策。還請夏公公回宮稟奏皇上,就說我年輕莽撞。又承了太多恩德,實是愧疚。”

天子內宮妃嬪不多,多數都是如武賢妃這般出自民間,又或是如淑妃這般出自低品官宦,再或是如羅貴妃這樣低級軍官世家的女兒,因而,勛貴之家要奉承天子,也是着實找不到多大的機會,因而知道天子重孝道,從前趨奉太后,如今趨奉那些太妃太嬪。夏太監已經是見得多了。那些千金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更喜歡的是在皇子面前露臉,丁點大的事情恨不得張揚得比天大,因而端詳着陳瀾,夏太監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叩着扶手,隨即就輕咳一聲。

“楊指揮那會兒去稟報的時候,皇上在乾清宮東暖閣,咱家正好伺候在旁邊,那會兒就只聽皇上說了那四個字的評語,隨即便有咱家這一趟過來。不是咱家打誑語,京城公侯伯這麼多,別說是哪家的千金,就是公子,也只有威國公世子曾經得過皇上的誇讚。所以,三小姐這次的事情,可謂是辦得漂漂亮亮。咱家老了,因着祖宗規矩嚴厲,也不敢攀龍附鳳給自己招惹禍事,所以今天討了差事親自過來,只想結一個善緣。”

陳瀾雖說不能盡知朝廷大事,可也知道楚朝和歷史上的明朝最大的不同,就是宦官不能預政事,更沒有什麼批朱之權,因而如今宮中內宦雖是置產外居辦產業等等應有盡有,可明目張胆干政的卻是沒有。夏太監直言說不敢攀龍附鳳,只是想結一個善緣,無非是看準了她這邊有值得結交的價值。可是,就算陳衍將來能夠襲爵,她一介女流又有多大的前程?

這些思量都不是能宣之於口的,因而她只得含含糊糊謙遜了兩句,最後送夏太監出門的時候,仍是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出乎她意料的是,對於她這種態度,夏太監也是絲毫不惱,臨走的時候還笑眯眯的提醒說,天安庄的特產桃子素來是宮中最愛。日後桃子收穫的時候,不妨往宮中內府供用庫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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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太監此來亦是坐一輛轎車,拉車的是兩匹健騾,因是馴熟的,套車出發沒花一點功夫。隨着車軲轆的轉動聲從外頭傳來,隨侍的小火者就服侍夏太監脫下了貂鼠披肩——這披肩用鉤帶斜掛於官帽的後山子上,風毛向里,最是暖和不過。等用熊皮蓋毯捂住了夏太監的膝蓋,又把手爐交給人捧好,那小火者就忍不住低聲說道:“老祖宗為什麼對那三小姐這麼客氣?”

“客氣?”夏太監咂巴着嘴,斜睨了那個低眉順眼的小火者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你是小林子的乾兒子,又是咱家的同鄉,所以咱家少不得帶挈你見識見識世面。別以為只有那些什麼王什麼公什麼侯的才是值得巴結的,先別說那些輪不到你,就是輪到了,也興許有的是帶累你的時候。倒是這些還名聲不顯的人,幾句話就能結下人情來,日後用得上。皇上連內閣的閣老們都很少有誇讚,卻贊了這位三小姐,興許將來有造化的!”

見那小火者瞪大了眼睛,隨即恍然大悟地連連點頭,夏太監心中嗤笑一聲,知道這個入宮才不過兩年的小東西恐怕是想到了之後的皇后千秋節,又想到了什麼王妃,不禁哂然一笑。有道是寧為英雄妾,不為庸**,這世上的姑娘家有無數想嫁入皇家的,可王妃也分哪個王,分着大小,將來皇后的位子更只有一個。又有幾個像當今天子那樣敬重皇后,雖病弱無子依舊穩坐中宮的?

說起來,又是賜宅,又是賜銀,卻是不如那機敏穩重四個字的評語。

橫豎他已經賣了好,之後這位陽寧侯府的三小姐是會繼續聰明,還是會犯傻跌倒,卻不與他相干。倒是曲永......那提督錦衣衛究竟是一時還是長久?還有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進周,此次立下大功,按理是該升遷的,這升遷是在錦衣衛,還是在別處,如今還真說不好......

另一頭,送走了夏太監的陳瀾帶着張媽媽匆匆往回趕,可才過了石橋,她就看到一個人影氣急敗壞地沖了過來,隨即帶着哭腔說:“三姐,五妹逼死我的丫頭,你得給我做主!”

此時此刻,陳瀾一下子看清那撲上來的人是陳灧,再一聽那話,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她就離開這麼一小會,竟是鬧出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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