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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院東次間里,一股輕微的葯香和角落中插瓶裡頭的花香混合在一塊,竟是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味道。玉芍屈膝跪坐在炕上,輕輕的為朱氏捶着腿,綠萼則是不見蹤影。

陳瀾從外間進來,又扭頭看了一眼明間里幾個丫頭正在忙忙碌碌搬動的東西,便放下門帘走上前去,把手上的那兩張單子遞了過去:“老太太,宜興郡主和曲公公送來的是人蔘燕窩這些補藥,還有御藥房合的四種專治心疾的丸藥,全都是包裹着服用的單子。此外還有宮綢貢緞,幾張上好的皮子,宮中太醫院做的葯枕一個,紫檀木拐杖一根。”

見朱氏眼皮一跳,卻沒有再掙扎着說話,她這才繼續說道:“錢媽媽帶過來的則是天麻、蟲草、人蔘、王府門客親手調製的補酒,還有金銀錁子各兩匣,約摸各一百兩。”

在下頭捶腿的玉芍聽得心不在焉,待腳上突然被踢了一下,這才慌忙直起身來往外頭退了退,正要去拿紙板時,就看見陳瀾沖自己搖了搖手,連忙停住了。這時候,陳瀾便挨着炕沿半坐下來,又說道:“老太太也不要太傷心,廣寧伯重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如今不好的消息都一塊來了,三嬸難免傷心難過,我最初在那兒勸慰的時候,她已經是明白了過來,又吃了大半碗粥和半個卷子。後來聽說宮中來人,她更是有了些精神。我剛剛去翠柳居的時候,她已經好轉多了,還拉着六弟一塊玩耍。”

朱氏認認真真地聽着,眼神中既有黯然,也有嘆息,最後才閃過了一絲少有的欣慰。陳瀾坐着給朱氏念了一會兒唐詩,綠萼就進了屋來。她先看了一眼陳瀾,然後才開口說道:“老太太,賴媽媽已經出去了。門上那些人原本還拿三老爺當擋箭牌,但剛剛郡主和曲公公一塊來的事畢竟讓他們有些戰戰兢兢,所以這會兒門上已經不敢攔着咱們的人。只那位林御醫尚未到,大約是在宮裡耽擱了。”

“早些晚些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位林御醫是能夠出入坤寧宮的人。”

看到自己一句話果然讓朱氏面上露出了這兩天難得的一絲笑容,陳瀾自然少不得又妙語連珠地勸慰了幾句別的,這猶如哄小孩似的法子果然奏效,朱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直到外頭報說三夫人來了,她才斂去了笑容露出了正色。

陳瀾連忙出去,到了院子里,見吳媽媽將滑竿上的徐夫人攙扶了下地,她也上去搭了一把手。正把人往屋子裡領時,她卻突然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裳,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四歲的陳汀。他一手拉着自己的衣角,而另一手則是使勁地去夠徐夫人的手。

儘管家裡兄弟姊妹不少,但一來這幾個月來驚濤駭浪一撥撥襲來,根本沒留意別人,二來如陳冰陳灧這樣的姊妹實在是讓人瞧着窩心,恨不得躲遠遠的,因而她除了陳衍之外,於別人都是一副敬而遠之的面孔。可是這會兒看着陳汀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睛,她不禁心裡一顫。

“三姐姐......”

徐夫人這時也看到了兒子怯生生拉着陳瀾衣角的情形,鼻子不由得一酸,隨即便強笑道:“這孩子連着好些天都憋在屋子裡,今天難得出來,這就撒起了嬌來。我有些話要和老太太說,你幫我看着他一會可好?”

剛剛上前幫忙攙扶的時候,陳瀾就覺得徐夫人腳下虛浮,此時聽見這話,幾乎沒什麼猶豫就點了點頭。請徐夫人進了東次間,她就放下了門帘,反身過來衝著陳汀蹲下,又笑吟吟地說:“六弟,後園的桃花已經開了,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陳汀眼睛對眼睛地瞧了陳瀾好一會兒,隨即才重重點了點頭,但又猶猶豫豫地說:“娘不讓我隨便亂跑......”

“沒關係,剛剛三嬸讓我看着你,去哪兒玩我說了算!”

見小傢伙眼睛大亮,若不是礙着地方,興許還能高興得蹦起來,她就順勢牽起了陳汀的一隻手,拉着他徑直出了房門。隨着徐夫人來的兩個丫頭自是忙不迭地跟了上來,可才到門邊,裡間吳媽媽就出了東次間,瞧見這情形少不得問了一句,待得知陳瀾是帶着陳汀去後園,她也唬了一跳,慌忙讓兩個丫頭在這兒等着,自己則追了出去。

紅螺從前是蓼香院的人,所以現如今陳瀾出門,往往都只帶她一個,偶爾再加上別的,沁芳芸兒兩個中總會留下一個看屋子。這會兒出了蓼香院穿堂,見陳汀高高興興地又牽上了自己的手,走在兩人當中笑吟吟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童謠,她只覺這些天來沉甸甸的精神彷彿也放鬆了些許,直到後頭吳媽媽追過來。

吳媽媽雖是不放心,可嘴上不敢說這個,只說是少爺人小身體虛,得有人跟着伺候,而心知肚明的陳瀾自然不會說破。一行人到了後園,開了角門順甬道進去,還沒進那道月亮門,就看到了那從牆頭和門內透出來的桃紅色。陳汀自小體弱,平素被母親拘管得緊,四季里見慣的只有翠柳居的那些盆花和房後的柳樹,竟還是頭一次見這個,此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拉着陳瀾的手仰頭問道:“三姐姐,這就是桃花?”

“是啊,這就是桃花!”

陳瀾笑着拉他快走了幾步,等到進了那月亮門,就只見內中遍地都是桃樹,不同於上次來這兒看戲時剛剛枯木逢春時的蕭瑟情景,如今無數粉嫩的花一朵朵一簇簇綻放在綠色的枝頭,在微風中輕輕招展,越發顯得嫵媚動人。一個侍弄林子的僕婦匆匆奔了過來,還沒來得及行禮,陳瀾就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自去忙活,不用管這些。

“真好看!”

陳汀已經是看得目不轉睛,放開陳瀾的手到了一棵桃樹底下,踮着腳想折下一枝來,可始終只差一丁點,頓時使勁跳了兩下,卻每次只抓着一星半點的花瓣。吳媽媽見狀正想上前去幫忙,陳瀾卻輕輕攔住了她。

“吳媽媽,我聽說過一句俗話,金窩裡的孩子難養,六弟長這麼大,連桃花都沒見過,一年到頭還不是常常生病?這暖棚里的花總比路邊的野花難養活,就是這個道理。”說到這裡,她才慢慢走上前去,見陳汀還在直勾勾地盯着枝頭,她便蹲下身子笑道,“六弟,是瞧着這桃花喜歡么?”

“三姐姐,桃花好看,我要折回去給娘插瓶!”

陳瀾看了陳汀一會,隨即在他耳邊嘀咕了兩句,陳汀立時兩眼放光,使勁點了點頭。下一刻,她就奮力將他抱了起來,而他亦是用力在枝頭一扳,成功折下了一支帶着十幾朵桃花的樹枝來。

看到這一幕,吳媽媽真真正正嚇得不輕,慌忙疾步奔上前來,卻只看到陳汀穩穩噹噹落了地,姐弟倆你眼看我眼,同時笑了起來。直到這時候,她才心有餘悸地按着胸口說:“哎,三小姐,六少爺,你們可是把我的魂都唬沒了!”

“我自己折的,我自己折的!”

陳汀哪裡管吳媽媽什麼表情,高興地舉着那一枝桃花又笑又跳直嚷嚷,陳瀾眼見他這般模樣,心中也不知不覺歡喜了起來,連忙叫紅螺喚了那個侍弄桃林的僕婦來,揀開得正好的剪下了數十枝,正好可供各房插瓶,連同陳汀剪下的一塊命人先送了回去,這才拉着人到前頭的亭子小坐。

仍是滿臉興奮的陳汀看着什麼都是好奇的,一會指着這個嘰嘰喳喳說上一陣,一會又好奇那邊的欄杆,嘴巴就一直沒有停過。吳媽媽起初還看得擔心,待後來發現小少爺高興得什麼似的,陳瀾又是耐心答着他一個個或可笑或千奇百怪的問題,鼻子不自覺地一酸。就在她不自在地別過頭去的時候,突然只聽得那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姐!”

陳瀾聞聲望去,見小路那一邊陳衍正興沖沖地奔了過來,不禁微微訝然,心想他今日才第一天去韓翰林那兒,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然而,等到陳衍近前,她還沒來得及發問,就只見陳衍用古怪的目光瞥了一眼陳汀,隨即就不管不顧上前拉了她的手。

“姐,你怎麼有空到這桃林裡頭來了......這有什麼好看的,護國寺的桃花開得才好呢,趕明兒咱們上那裡去看!咳,我有話對你說!”

言罷,他隨隨便便答了怯生生叫出一聲四哥的陳汀,死活把陳瀾拉到了一邊,四下看了一眼就壓低了聲音說:“姐,天大的好消息,皇上派了三叔隨晉王殿下去宣府查案子!”

陳瀾的心思還在剛剛那難得的輕鬆之中,乍一聽這正事,竟是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隨即才望了一眼那邊正好奇地瞅着自己這邊的陳汀。尋思着此事,她不禁聯想到今天宜興郡主和司禮監太監曲永一塊來時的情形,心裡立時恍然大悟。

看來她是猜對了,皇帝調了陳瑛回來,自不是讓人在陽寧侯府搶班奪權的——這才是難得的一線曙光!

“對了,姐,你怎麼和小六在一塊?他可是三叔......”

心裡放下了一塊巨石的時候,她突然聽到這句話,見陳衍正看着陳汀滿臉彆扭,一時不禁莞爾,隨即正色道:“三叔是三叔,他是他,那些事情和他這個孩子不相干!家裡有些人不妨敬而遠之,可也不能總是端着提防之心,須知小六才多大?”

想起今天韓翰林還對自己和羅旭說過何謂真孝悌,陳衍頓時有些訕訕的,連忙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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