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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錠橋西邊的觀音庵原名鎮水觀音庵,本是楚朝初年所建,只由於這是靠近什剎海的寶地,這座觀音庵的地皮不免為權貴覬覦,逐漸越來越小。到最後,晉王林泰墉也瞧中了這個地方,買下庵地的一半造了一座慧園。

儘管比不上附近達官顯貴園林的壯闊氣派,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亭一軒一台,但卻勝在兩面臨什剎海,一面臨湖,剩下的一面則是正對着一座造工精巧的亭子。而那小亭所對恰是銀錠橋,路過行人盡收眼底。再加上這裡距離皇城極近,那些文人墨客們站在小亭中仰望宮牆深處的萬歲山,自然更添心中憧憬。

晉王為人大方,這座園子自己並不常常去,反而放任下頭的清客幕僚和王府官們藉著這兒文會飲宴。由於門禁寬鬆,只要有人帶挈,再穿一件得體的直裰就能矇混進去,因而但凡大比之年,往往有不計其數的書生們削尖了腦袋往裡頭鑽。這一天也是如此,幾個門子掃着那些三三兩兩進園子的客人們,少不得就有人打了個呵欠。

“咱家殿下待這些窮措大也太客氣了些”

“你懂什麼,要沒有這些人口耳相傳,殿下仁善好學,不恥下問的名聲能傳得那麼廣?”

年長的門子見那年輕門子不服氣,也懶得再說什麼,只是囑咐其餘人打起精神,不要被來客當做是怠慢。當他看到不遠處的胡同口,一騎人飛馳而來,到了門前才驟然勒馬,不待那馬停穩就飄然落下,卻是站得穩穩噹噹。那來人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身穿青綢直裰,頭上帶着龍鱗紗巾,神情頗有些倨傲,丟下韁繩就徑直走上前來。

“公子您是......”

年長門子恭敬地問了一句,見來人一句話不說就往裡頭闖去,他登時愣住了,隨即就聽到胡同那頭傳來了一陣馬蹄疾馳聲。於是,當看見剛剛出口抱怨的年輕門子要攔人,他立時阻住了人,回頭一瞥見那邊一群隨從似的人已經到了,又紛紛下來去照應之前那匹被棄在胡同中央的馬,卻是守在門前並不進去,他心裡頓時更確定了。

“不知道是哪家貴人的小公子,以往也有這種來湊熱鬧的,伸手攔了挨鞭子就不划算了,回頭到哪兒說理去?”

陳衍用陳瀾所說的法子順順噹噹進了門,原本有些緊張的他立時鬆了一口大氣。順着甬道進了月亮門,他就看到三三兩兩的儒服書生正在說話談天,入耳的之乎者也和詩詞歌賦比比皆是,他不知不覺腳下一頓,隨即才放眼在人群中找起了人來。

他之前一天帶着鄭管事有意候在晉王府門前觀察了一會,總算知道那個王府典簿鄧忠是何方神聖,這會兒左看右看卻發現沒那個人,頓時有些失望。此間的人他就沒一個認識的,此時站在這裡既覺得扎眼,也覺得無聊,於是索性就按照陳瀾說的話,沿着牆根底下轉了一圈,順便豎起耳朵聽這些人說些什麼,又分辨着昨日望見的幾個人。靠着這雙順風耳,他很是聽到了一些言語,漸漸地對於待會應該選擇的站位以及其他各色問題就有了些打算。

“哎呀,鄧典簿可是來了”

瞎轉了好一會兒,就在陳衍幾乎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一個稱呼突然蹦進了他的耳朵。他下意識地往那聲音的方向看去,見來人一身天青色的潞綢衣裳,大約三十齣頭,留着小鬍子,精神奕奕嘴角含笑,一路走來又是拱手又是說笑,彷彿是八面玲瓏的主兒,他不覺心裡一突。可是,想到家裡老太太的希望,姐姐陳瀾的期許,他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鄧忠離着這邊還有幾步遠的時候,他突然橫里一步跨了出去,正正好好地擋在了去路上。見四面八方的目光倏然間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竟然不覺得緊張了,昂着頭就冷冷地問道:“尊駕就是晉王府的鄧典簿?”

滿園賓客有老有少,但陳衍這年紀無論在誰看來,都決計是太小了一些,因而,四下里的人有些存着看熱鬧的心態,有些怕事的則是遠遠避到了一邊,就連被攔路的鄧忠自己亦是如此,當即風度頗佳地頷首微笑道:“我便是鄧忠鄧恩銘。”

陳衍掃了一眼四周眾人,突然往前又進了一步:“我還以為那個大名鼎鼎的晉王府鄧典簿是什麼人,原來就是你這麼個看起來道貌岸然的我問你,你懂不懂忠,懂不懂孝,懂不懂夫妻人倫,懂不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趁着鄧忠對自己的突然發難而有些發懵,他趁機嚷嚷道:“事情首尾還沒清楚,就貿然進言陷主君於不義,事後真相大白之後,還戀棧位子不去,你這樣的王府官算什麼臣下夫妻乃是一體,若有危難當彼此信任,若有疏失當彼此提醒。莫非別人構陷你,你這個讀聖人之書的就知道找女人頂罪不成”

這沒頭沒腦的兩番話一出,看熱鬧的人不少就品出了滋味來,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兩個年長的清客看見鄧忠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連忙上前回圜,其中一個更是板起臉指責陳衍輕狂胡言,結果卻被陳衍一嗓子喝了回去:“你們還有臉說我?能在這兒文會飲宴作樂,你們是沾了誰人的光,受着誰人的禮敬養活,可遇事有誰是真為晉王殿下着想的可憐我大姐姐那樣賢惠大度的人,卻憑空被小人一次次算計,卻沒一個人看透點醒”

“這位小公子,大庭廣眾之下,說話還請留心些。”

此時此刻,終於有個五十齣頭的老者站了出來。見陳衍聽了自己的話仍是滿臉憤憤然,卻不再說話了,他便瞥了一眼頗為狼狽的鄧忠,虛手把陳衍請到了一邊。三兩句一問,得知是陽寧侯府的公子而不是韓國公府的人,他不禁有些詫異,但終究是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小公子雖說是侯門貴胄,可也須知禍從口出的道理,別沒來由為侯府和韓國公府添亂。”

“我家裡已經夠亂了,再亂也亂不到哪去”陳衍不耐煩地冷哼一聲,隨即氣咻咻地說,“要不是韓國公府我姑姑已經氣病了,大表哥大表嫂要侍疾,今天就不該是我來那些人左一個奏章右一個奏章,就知道彈劾我們兩家這樣的勛貴,還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的是背後的殿下偏生鄧忠這樣的王府官都好像瞎了眼瞧不見似的,還跟着推波助瀾,這算什麼忠臣......以後就算得意了也是白臉大奸臣今天只是罵,下次我再見着,揍他都是輕的”

見陳衍說著便本能地去捋袖子,那老者連忙又勸說了兩句,心裡卻有了計較。他畢竟一把年紀了,說話又是在情在理,不一會兒就把陳衍安撫了下來,又親自把人送到了門口。等到迴轉來,見鄧忠已經是不見了,他眉頭微微一皺,就招手叫過了一個年輕清客來。

“鄧典簿人走了?”

“剛剛訕訕站了一會就走了......湯老,是韓國公府還是陽寧侯府的人?這小子說話雖是氣咻咻,可倒有那麼一些道理。”

“是陽寧侯府的四公子。宜興郡主教的武藝,韓明益教的經史,雖年輕,可也不是尋常人物,這番話看似氣急敗壞,其實必然是從哪兒聽來的學來的,當然不可小覷”被人稱作是湯老的老者沉思了一會,就對那年輕清客說,“你安撫一下其他人,我去見晉王殿下。”

離開了慧園的陳衍氣沖沖地和幾個隨從會合,打馬出了胡同,沿大街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策馬站住了,暗自把剛剛自己的表現回味了一遍。發現沒什麼出錯的地方,他就鬆了一口大氣,一揚馬鞭正要走的時候,他卻突然瞳孔一縮,勒住韁繩一夾馬腹往後退了兩步。

不知道什麼時候,剛剛被他怒罵過的晉王府典簿鄧忠正擋在自己跟前,後頭還有幾個健碩家丁一般的漢子。

“陳四公子剛剛罵得可還痛快?”鄧忠的眼睛裡閃爍着陰冷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說,“禍從口出的道理想必陳四公子應該明白,而且我也想附贈一句,別以為耍這樣的小伎倆,陽寧侯府就能矇混過關,天下誰人不知道你們這些勛貴府邸吃人不吐骨頭,貪婪無恥摟錢”

“要說摟錢,文官們似乎不比勛貴本事差吧?據我所知,鄧典簿考中進士的時候,家裡總共只不過水田二百畝,如今少說也有三四千畝,店鋪數十間,這些都是從哪來的?”

正愣神的陳衍陡然之間聽到背後傳來這個熟悉的聲音,連忙轉過頭去,一眼就認出了羅旭,頓時大喜過望,急忙叫了一聲師兄。而羅旭只是笑着沖他點了點頭,隨即就不緊不慢地上了前,也不看鄧忠那豬肝色的臉,懶洋洋地說道:“鄧典簿可要我再報一報你的履歷和做官曆年來的身家?”

“你......”

鄧忠看了看身後的那幾個人,忖度這會兒扛上威國公羅家並沒有太大好處,他方才使勁吞下了這口氣,惡狠狠地瞪了羅旭和陳衍一眼,厲聲說道:“別以為你們能一手遮天”

眼看鄧忠帶着人要走,羅旭頓時收起了笑容:“這京師裡頭,除了皇上,沒人能一手遮天別以為皇上病着,你們就能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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