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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縣主。”

走在前頭的正是粱府主人粱文。此時他走上前,自然從容地拱手行過禮,隨即便爽朗地笑道:“剛剛畢兄就對我說過,縣主一聽這曲古琴必定會來,我還說他自吹自擂,結果真是被他料中了!想來也是他東躲西藏,讓縣主一陣好找,又不讓我派人上偶園送信,我也拿他沒辦法。”

“你以為老夫願意躲到你這兒來?你那一手臭棋,讓你三個子都難下,這三天你以為我過得很有樂子么?”畢先生似笑非笑地橫了粱文一眼,這才衝著陳瀾領首道,“我早就接到了京城的信,知道縣主要來,只變故乍起,於是遣散家僕之後,就設法婉轉躲到了粱家來。之所以在小桃源那邊沒留下任何信息,今日又故弄玄虛,確實是我的不是。”

此時此刻,陳瀾只覺得粱文這位粱家主人和粱老太太起頭對她的形容完全不同,非但沒有什麼官場乏力的木訥書獃子氣,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豁達。至於同樣六十開外的畢先生,單看外表彷彿是一個極其注重細節的人,可此時此刻說話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犀利。

“我也是聞聽古琴之聲靈機一動,但沒想到竟真的是畢先生。”陳瀾想起數日前大明寺中近乎相同的一招,面上就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只因在大明寺那一回,駿兒對我說,是爺爺讓他每日午時之前在平山堂之後彈奏古琴,所以如今我一聽到樂聲就難免生出他念。只不過,同樣一招用兩遍,畢先生您還真是別出心裁。”

“哈,沒錯沒錯,確實別出心裁!畢兄,想不到你也有這一天!”

粱文哈哈大笑,隨即看着一旁低頭一動不動恍若未聞的虹霓說道:,“我和畢先生陪海寧縣主入內說話,你在外頭看守”無論是誰都不許進來,縱使老太太和太太也是一樣。”

“是,老爺放心。”

陳瀾見畢先生只是微微一笑,彷彿並不以自己的反擊為忤,她自是也就按住了話頭,只在粱文吩咐虹霓時忍不住瞥過去了一眼,這才隨着粱文和畢先生進了院門。而落在最後頭的長鏑紅纓則是在跨過院門之後就站着不動了,唯獨柳姑姑沖兩人使了個眼色之後匆匆跟上。

“聽縣主剛剛這麼說,想來是見着我家孫兒了?”

屋子裡,得到了陳瀾的肯定答覆”畢先生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他年紀雖小,卻是有些主見的人,若是什麼都不吩咐,只怕他一個人在那兒呆不住,所以我只好囑咐他此事,讓他能捱過最初幾日”倒不是真的指望他能遇見縣主你這貴人。其實,要不是尊夫楊大人以雷霆萬鈞之勢掌了江都衛,昨日開始,江都衛入城戒嚴”揚州地面不復從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亂象:要不是揚州城上至世家名門,下至商賈地頭蛇,都在尋我這麼個大活人,沒人敢貿然行事;哪怕是在粱家,我也未必會出來見縣主你,否則興許帶累了粱老弟。”

“畢先生,您的意思是......”

陳瀾並不知道楊進周轉眼間就已經拿住了江都衛”這滿城戒嚴就是他的手筆,此時正驚詫間聽到下半截,終於是有些糊塗了起來,不禁皺着眉頭問了一句。見粱文笑着站起身,拱了拱手竟是轉身出屋去了”她那捏着那鈞窯蓋碗蓋子的手不知不覺停在了那裡。下一刻,畢先生就也離座而起,卻是背着手走到窗邊,老半晌才突然嘆了一口氣。

“縣主應當聽說過,當年安國長公主曾經和駙馬在寧波府呆了很長時間,huā費了很大力氣方才整飭了市舶司。”

“這個我聽娘說過。”

“太祖年間”驅韃虜於漠北,建帝都於昔日元大都,旋即邊境頻頻擊敵,開海貿於沿海各市舶司,建水軍船隊於福建廣東浙江”造工坊於江南。那個時代,真的是如今君臣文武難以想象的年代。而現在,除了火炮火鈍這樣的兵器,最好的玻璃反而是從海外運來,民間幾乎忘了,早年我們的船隊曾經將一面面玻璃鏡子賣到西洋東洋,換回大筆銀錢......只是,工坊沒有了,水軍船隊沒有了,但並不是我們大楚沒有,其他地方就都沒有!”

此時此刻,陳瀾終於貨真價實倒吸一口涼氣,本能地出口問道:“先生您是說,那些工坊,那些船—......,並不是完全被毀棄或者廢棄,而是......而是去了海外?”

“是去了海外,所以說,那些打着什麼俄羅斯乃至南洋西洋東洋之類名頭的東西,許多都是當年舊裔造出來的,大多數經由江南賣到了天下的豪富顯貴之家,然後大把的本國貨物裝了回去。甚至在十年前,從外頭運來的棉布,因價錢便宜,一度曾經擠得大名鼎鼎的松江布賣不出去。安國長公主下江南之後,曾經奉命親自在劉家港秘密監造大船,緊跟着楊帆去了琉球。那一次,我是隨船去的,光是帶回來的人和東西,整整二十艘六桅大船幾乎裝不下。”

儘管畢先生說得還有些含糊,可陳瀾卻是聽明白了也就是說,當年有眾多或帶着技術,或帶着海船的人漂洋過海,由是在琉球紮下了根?可這怎麼可能,以後來楚朝的實力,一個小小的距離大陸那麼近的國家,只要幾十艘船就能輕鬆覆滅,又怎麼會留到現在?

“不止是琉球,〖日〗本、朝鮮、滿刺加、錫蘭......也許甚至更遠些。當年出海的那些人有軍人,有工匠,還有各式各樣的人,總之,史書上是不會留下記載的,但從那之後,因為往來海上的商船都順順噹噹,幾乎不曾遇到過海盜,朝廷就沒有去修建什麼水師船隊......那是因為每隔十幾年幾十就要來上一回的奪嫡之爭,哪怕脫穎而出的常常都是最強的一個,接下來總能有好些年太平,可終究是拖垮了步子。而那些循環往複的爭鬥勾當,我這些年冷眼旁觀,竟是外頭出錢,江南出人。

龍泉庵主說過的那些話,武賢妃轉述的那些話”還有安國長公主的殷切囑咐,這一切再加上她得的那些太祖手記,此時畢先生的話無疑是補全了瓷盤所缺的最後一個角。深深吸了一口氣的她雙手死死接着桌面,隨即看着畢先生說:“敢問畢先生,為何對我說得這般詳盡?”

“因為你是安國長公主認下的乾女兒,也因為你是京城裡某個已經死了的人寫信給江南這邊時提到的人物。”畢先生笑了笑,見陳瀾臉上震驚更甚,這才若無其事地說,“安國長公主留在江南的人,自她回京之後都是我幫着打理的,再加上我一直和長公主有書信聯繫,所以當然知道這些。這些從前無人留心,但你夫妻隨荊王一起下江南的消息傳出之後,江南震動,我這小桃源自然而然就被人盯上了,更何況還有姦細在,“”

見畢先生說出姦細二字時不但聲音低沉,而且整個人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惘然,陳瀾心裡立時冒出了一個猜測,但思量再三還是沒有開口追問。然而站在門邊上的柳姑姑卻是神色震驚,交錯在身前的雙手竟是緊緊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