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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春風就來了。

吹散了湖冰,吹綠了柳芽,吹紅了桃花腮。

轉眼已至上巳節,“三月三日天氣新,家家戶戶飛紙鳶”,是小孩子們最盼望的節日。

堯真今年整十歲,儼然是孩子頭。樂游原上草如茵,小姑娘穿着一襲比草色還要青嫩的綠裙,帶着親弟弟堯磊、大伯家的堂弟益和、二伯家的堂妹安苒,三姑姑家的溫蒔表妹,還有小姑姑家的居彥、成缺和若沖表弟,一大群孩子熱熱鬧鬧坐在草地上扎風箏。

“居彥,你們家這麼有錢,你爹為什麼不給你買個大風箏,非要讓你自己扎呢?”穆益和問道。

他比常居彥大了一歲又四個月,算是一眾表兄弟姐妹里年齡相近的了,最能玩到一塊。他尋思着要是居彥能說動他的父親去買風箏,說不定還能捎帶上自己,也就不用他辛辛苦苦扎風箏了。

“我們家有錢,我沒有。”常居彥低頭認真地綁紮着竹篾,頭也不抬說道,“我太爺爺說,自己種的糧吃着才香。買的風箏放起來多沒意思啊。”

“啊,你們家還自己種糧呀?”益和驚奇道。

居彥叫他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了一跳,默了一下,欲言又止:怎麼感覺這個表哥有點傻!

穆益和也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訕訕地撓了下頭,又看了一眼居彥手上的篾框:剛才還是細細長長的一條,現下已然成了一個燕子形狀。

他握着自己手上那根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細蔑,有些沮喪。

他爹可比居彥爹嚴厲多了,既不允許他逃學,也不會帶他去打馬球,今天肯讓他來樂游原上游春,還是三姑姑幫他說了情。

他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課,除了讀書就是練劍,除了這兩樣別的什麼也不會。可是他又不能說,會被弟弟們笑話,只好抬起頭,裝作看天上的雲。

穆安苒湊了過來,壓低聲道,“居彥表哥,你沒錢呀?去年我去湘西過年,外公外婆還有十六個舅舅給了我好多壓歲錢呢,我都給你。”

常居彥:……

穆益和這時候扭過頭來,說道,“居彥,你不能要甜妞兒的壓歲錢,要不然你就要娶她了。”

“那樣不好嗎?”穆安苒眨巴眼,不解地問。

堯真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溫蒔是一群孩子裡面儀態最好的,坐得端端正正,說話也細聲細氣的,“為什麼呀?”

“因為甜妞兒喜歡居彥表哥。”五歲的小堯磊說道。

溫蒔還是沒明白,比琥珀還漂亮的圓眼睛裡滿是疑惑。

“是我大哥。”成缺一臉正色說道,還認真地點了下頭。除了若沖,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

春山漠漠,桑雲淡淡。

春三月的天空清透似一塊淡色琉璃。

拂面熏風攜着花香草味,細嗅,還有股子春日陽光特有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安閑而恰適。

這種慵懶而愜意的感覺對穆典可來說是陌生的。

許是那些年炙石寒風的記憶過於深刻,太好的日子反而讓她不安——風正暖,花正香,所親所念皆在側。會讓她擔心自己得到得太多,幸福過滿,讓老天爺看不下去,什麼時候就給悄悄拿走了。

煞風景的話她當然不會說,掛一臉柔柔的笑,吃着梅子,一壁同庾依和廖十七兩人閑話家常。

三個男人坐另一邊。

——歆白歌和穆典可不對付,從不參與穆家兄妹的聚會,穆子建偶爾出現,倒是穆益和回回都會被穆子焱帶上同來。

溫珩作為穎水南一族的家主,重要的祭祀節日也不缺席,把穆月庭母女送到娘家後又匆匆趕回潁川了。穆月庭有孕在身上,對游春踏青的活動也不怎麼有興趣,故也缺席。

常聚常好的只有穆子衿,穆子焱和常千佛這三家。

好春光,宜伴酒。

知道三舅哥的脾性,常千佛在出行的馬車上備了好幾壇陳釀。穆子焱果然很受用。郎舅兩個一人一壇酒,岔腿大馬金刀往地上一坐,再擺上幾斤熟牛肉,一碗鹽豆子,就算開宴。

漫天侃。

穆子衿從來滴酒不沾,更不愛說話,只坐一邊沉默聽着。偶爾要他開口的,也說得簡短,言簡意賅。最長的一句還是同穆典可說的,教她安心享受春光,孩子們那邊自由他留意着。

庾依笑着感慨,親兄弟兩個性情如此不同,穆子焱只要不是兒女跟人打起來,都懶顧一眼;穆子衿目光片刻不離在小安苒身上,溫柔得好似能滴出水來。

穆典可知道,穆子衿的小心翼翼多少和居林苑那場火有關係。

他在乎的人,就想時刻看住。

“所以我才只想生甜妞兒一個,再生一個,他眼睛都不夠用了。”廖十七磕着瓜子抱怨,“真是討厭,明明說眼裡只有我一個人的。”

說是抱怨,眼睛卻帶着笑,一臉是含了嬌怯的溫柔。

庾依想了想,頂着二伯子那張冷淡的臉,說著“眼裡只有你”的情話,會是什麼情形……無法想象。

那一邊,能清晰聽到姑嫂三人的對話。穆子衿耳廓微紅。

好在廖十七這人一向轉話轉得快,“去年我回娘家,順路啊,去懷仁堂看了阿壯他們,小胖子都長那麼高了。還是瘦下來好看。大嗓門暴脾氣像李哲,你說奇不奇?”

“小時就跟在李哲身後跑腿,又是堂叔和堂侄,有什麼奇怪的。”穆典可笑道,“倒是你這路,順得可有點遠啊。”

廖十七“嘿嘿”笑了兩聲。

回娘家路上,她非拉着穆子衿“順路”游江南,穆子衿沒點穿她,小姑子嘴巴可是厲害着。

庾依慣是打圓場的,“怪不得磊磊最近總吵着要坐烏篷船,要去江南玩兒,原來是聽甜妞說的。”

“對啊對啊。”廖十七高興道,“甜妞兒可喜歡划船了。”

她轉頭就盯住了穆典可,這位可是家裡有船的財主婆,“小四,你真的不想和我做親家嗎?你看我家甜妞兒多好看啊,對居彥又好,你不會吃虧的。”

“甜妞兒還小。”穆典可咬了一顆梅子說道,“心性還沒定。說不得哪天遇到更好看的男孩子,就不喜歡居彥了。”

廖十七想想也是,自己小時候還想嫁給隔壁寨子的大山呢,覺得十里八寨就數大山最好看了,根本沒想過天上還會掉下個小藍。

原野上不少遊客,不時有人跑馬過。

廖十七又抓了把瓜子,撿起先前的話說,“阿壯說,你還給他當過師父,帶他在滇黔大山裡跑馬,可把他折騰慘了。你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呀?”

“想看啊。”穆典可把梅子核吐在大方帕上,抬眼看了看樂游原上三三兩兩遛馬的遊人,笑道,“現在不行,怕給人馬驚着。”

這一片草地遊人不多,不知是因穆典可凶名在外,還是因為穆子焱那模樣一看就不好惹。

穆益和尖脆的叫喊聲就格外醒耳,“居彥,快點跑,跑快點啊——快快!要掉下來了。”

雙胞胎拳頭緊握,緊張得都跳起來了,“大哥快跑!”

兩人最小,在身量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哥哥姐姐們中間一蹦一躥頭,落下一個起一個,好像水上按瓢。

穆子焱被兩個外甥滑稽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

穆典可也笑起來。

“也不是不可以。”她利索地站起身,“被你一說,我倒真有些技癢了。”

居彥剛把燕子風箏升起來,迎風拚命地跑。

真羨慕六月有那麼長的腿。聽三舅說,自己長個子晚這一點是像娘,光顧着長心眼去了——聽着實在不像好話。

身後有疾落馬蹄聲,有人喚“居彥”,常居彥回頭,見娘親一身月白裙迎風展揚,壓低身匐在馬背上,朝自己伸手。

他連忙加快步伐往前跑了幾步,伸直手臂遞出去。

“娘!”

母子二人的手臂在空中一交,居彥就被提起坐到了馬背上,過耳儘是風嘯。

駿馬奔馳太快,漁線綳拉得筆直,牽引着天上的燕子風箏疾行如鷹,又迅凌又孱弱。

迅凌是因為飛得快,孱弱也是因為飛得快。

——燕子的翅膀被風吹得反張成一道彎弓,彷彿一觸即折,鳶尾嘩啦啦抖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狂風撕碎成一截截……

男孩子們歡呼跳起來。

雄鷹一樣的燕子箏奮起搏長空,帶動線錘飛速旋轉,至於線盡。空中只看到一個小點,居彥揚臂將手中的空線錘拋了出去。

斷鷂放災,是為上巳節放風箏之寓意。

所以常居彥才一個線頭一個線頭扎得那麼認真,他希望燕子風箏帶着全家不好的運氣飛得高高的,遠遠的:太爺爺的,爹娘的,雙胞胎的……所有人的。

樂游原上放風箏的人全都投來羨慕的目光,尤其是孩子們。

“開心嗎?”穆典可勒帶韁繩,繞過前方行人與奔馬,下巴低低地壓到了常居彥肩上,聲低柔問道。

“開心!”居彥迎風揮舞着手臂,大聲回答。

風直往嘴巴里灌,將他的聲音擋回來,拍打得回聲斷續。他覺得好玩,又喊了一聲,如剛剛,又像撞上回聲壁一樣彈了回來。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穆典可的笑容也跟隨兒子的心情綻放到極盛。

“記住這些羨慕你的眼神,兒子。”她忽然肅了容色,一字一句聲調不高,卻堅定,“你不必招搖,但該你閃耀時,你也不必諱讓,儘管教萬人矚目——你有這個本事!天之所賜,不要埋沒它。”

“我記住了,娘!”常居彥大聲應道。

靈犀一閃,似有一道白光落心間,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這一回他抓住了。

“娘,我好像知道您為什麼要我做一百隻葫蘆瓢了。”他面露羞愧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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