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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昭華又非常仔細地看了一遍場上的人,確實沒有穿白袍的。軍士們的戰襖、戰裙、壯帽皆是紅色,燕王這些手下部將輕甲是銀灰色的,除此之外衣服也沒有穿白的。白色畢竟是蒙古人的服色,皇帝驅除蒙元人的遺迹,服色中也不欲服白。她剛還想着是不是含冬沒說明白,把白鎧子說成了白袍,結果忽然被立在身旁的含冬扯了一下。

張昭華急忙望去,只見從西北角躍出一個矯捷的人影來,那正在被人往馬圈裡驅趕的幾匹馬就受了驚,一下子蹄子昂起來,眼看就要踏上旁邊一個避之不及的小太監了,卻被一下子攏住了嚼頭,一息之間好似就安靜了下來。前頭的馬不叫喚了,後頭的也就跟着平息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青年好像一招之間就制住了受驚的馬匹,消弭了一場即將發生的慘劇。等這個小太監從馬蹄子下面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才大為震驚地“啊”了一聲。

他看到的是,這個人居然將馬舌頭捏在了掌中,在這匹雜毛馬張嘴嘶鳴的一瞬間,居然被這個青年瞅到時機,將馬舌頭從馬嘴中拉了出來——這馬被捏住舌頭,好像拿到了命門,一時間動都不敢動,聲音也不敢發,甚至水潤的眼裡還露出了乞求哀憐的神色。

離得遠的人看不清楚,也就能看到他把韁繩收住了,離得近的亦失哈卻看得明明白白,一時間只感覺恨不能五體投地地膜拜了。

“輔哥兒——”遠處是燕王的聲音。

這個青年應了一聲,微笑地鬆開了馬舌頭,又在這馬的臉上摸了摸,卻並沒有將它放回了圈裡去。亦失哈忽然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他就是燕王最信重的手下,燕山左護衛指揮僉事張玉的長子張輔,年少俊傑,一何如是。

張輔就翻身上了這匹雜毛馬,眾人只見一員白袍銀盔,雙手舉戟,腰掖兩弓的小將來到場中,不由得都呼喝了一聲:“人才出眾!”燕王更是大喜:“輔哥兒若能勝乎?”

張輔就扔了戟,信馬來到地方,張弓舉箭,也並沒有蓄力,只是隨着梢頭的葫蘆移動弓弦。如此過了居然有一刻左右,場上眾人屏息凝神,居然沒有一個催促的。

張昭華也在觀察這個柳枝隨風搖動的角度,如果以垂直為角的一邊,以柳枝隨風吹動達到的高度為角的另一邊,那形成的角度其實高不會超過六十度,低不會低於三十度角,就在三十到六十度角之間徘徊着,這其實就是一個能抓的住的規律,不知道這對於射箭的人有什麼啟示,總之張昭華看眾人似乎都對這個年輕人寄予厚望,她的心中也不由得期盼了起來。

之後張輔就策馬退了十七八步,眾人看他似是要驅馬射箭了,不由得都翹首跂踵起來,只見他酌大步遠,搭穩扣,急加鞭,策馬疾馳了約摸有十步遠的樣子,卻依然沒有挽弓的意思,急得眾人不知道是該出言提醒還是靜坐而觀,但見他神色從容不迫,也就任他一直策馬到快要臨近的位置,等差不多還有兩步就到地方的時候,張輔才撒了韁繩,彎弓搭箭,右肋與腰脊用力往前一推,一支箭就“嗖”地一聲向前推去,整個動作奇快無比,這箭也如流星追月一般奔着枝頭而去了!

下一秒,這懸在枝頭的葫蘆就被射穿了塞子,那葫身也隨着箭勢一下子平飛了三四米遠,忽然就從裡面飛出來一隻白鴿來,撲棱着翅膀低低地飛了幾下,騰空而起遠去了。

眾人此時方才大叫道:“好本事!好箭法!”一起鼓噪起來,喊得嘶聲力竭地,連女眷這裡,都激動不已,張玉的妻子王氏被誇了個天上地下,大家都對能生出這樣兒子的大王氏羨慕壞了。聽聞秦淮十六樓那邊,有名妓清歌一曲,則以金花打賞,有一夜而能得萬朵金花的人,如今看這模樣,若是手邊有金花能打賞,張輔一定能遠超萬朵。

燕王大喜,召張輔近前來,端詳了半晌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與我們說說,是如何射中了?”

張輔便答道:“前手要低,指在分松。開弓不可太早,早則身手搖動;亦不可太遲,遲則心眼俱慌。不遲不早,馬所趨臨之時可當彎弓,而臨開弓之際方撒手,則馬終為我驅使,而弓弦終為我發矣。其勢不慢不慌,不高不低,不重不輕,從容自由,庶可騎射中矣!若未搭箭扣先加鞭,或既發矢後加鞭都失規矩,不能射中。”

他話說完,副千戶譚淵不服道:“輔哥兒!你說的便是馬上騎射之道,我等都知曉!便是問你如何能瞄準葫蘆,那柳枝隨風而動,哪有個定頭!”

見大家都有疑問,張輔便笑道:“誠然,若論騎射功夫,諸位叔伯皆勝我良多。小子今日僥倖能中,乃是觀察到方才柳捎因風而動之時,每過五息左右,枝條會垂下有一息的時間。若是被風吹揚起來,則葫蘆口變幻萬端,不能射中;而只有這一息無風的時間,葫蘆口乃是端正現於眼前的——是故小子就尋這一息之機會,發矢而中的。”

眾人嘖嘖稱嘆,都道:“心神如一,知機而作,輔哥兒可謂善射之人!”燕王更是開懷,對張玉道:“輔哥兒真是年少英傑!我今好有一比,乃將他比作霍嫖姚!他日當建衛、霍之功!”

霍嫖姚就是漢時抗擊匈奴名將霍去病,以其受封嫖姚校尉故名,從古至今歌頌他的業績的詩詞,無一不稱讚他立意廣大,功勛卓然,以其年少而勒馬奄然抗擊異族之功,而青史留名。今日燕王將張輔比作霍去病,乃是對他寄予厚望。

這自然讓張玉父子受寵若驚了,張玉更是道:“犬子資質淺陋,如何能當得起殿下如此誇讚!他是‘只知擊起穿雕鏃,不解容和射鵠功’啊!”

“你也是太過謙虛,”燕王捋須笑道:“就說上個月輔哥兒從我北擊野人女真,出奇料敵,論功不止如今的百戶之身,假以時日,等到輔哥兒如你我這麼大歲數的時候,所立功勛,當在我們之上啊!”

於是燕王擲杯起立,道:“今日盛會,有出眾人傑與會,武略既備,不可以無文事相濟。我府中紀善所可有能詩詞善歌者,能為我一誦佳句,以全盛事!”

紀善所幾位文人墨客一時間絞盡腦汁,似乎都是在搜羅佳句——唯有金忠金紀善長身起立,道:“啟稟殿下,臣等並無捷才能吟七步之詩,然而卻有前人之佳句,正應今日之景。”

“為我一誦之。”燕王道。

金紀善便轉向張輔,道:“男子才生,桑弧蓬矢,志期古同。況平生慷慨,胸襟磊落,弛張洞曉,經藝該通。筆掃雲煙,腹儲兵甲,志氣天邊萬丈虹!行藏事,笑不侯李廣,射石誇雄。”

他吟起來,便是慷慨激昂,聲震燕雲。諸將原有竊竊取笑,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此時都不禁被這詩詞的氣勢所感,一時都有鬚髮皆張、志吞天地之意。

他沒有吟誦完下闕,因為燕王接過了他的話,道:“仰天一問窮通!嘆風虎雲龍時未逢。羨傅岩版築,終符求象,渭濱漁釣,果兆非熊。白額未除,長鯨未膾,臂健何嫌二石弓。”

此詞叫燕王來吟誦,更添英豪之氣。何況張昭華還從裡面聽出了燕王平生意——試問如燕王之雄才大略,經天緯地之才,縱馬由韁,追亡逐北都不盡平生之意,將來還要屈居在黃口稚子之下,只能北窺,不能南顧,這就是風虎雲龍不逢時的悲嘆!

“傅岩版築,終符求象,渭濱漁釣,果兆非熊”,這句就是他求賢如渴之意,所謂“傅說舉於版築之間”,商王武丁求賢臣良佐,夢得賢人,醒來後將夢中的聖人影子畫為圖形,派人尋找,最終在傅岩找到傅說,舉以為相,國乃大治。而渭水河畔垂直釣魚的姜太公,也是周文王先夢到“虎生雙翼”,乃飛熊之兆,於是求賢訪能,終於訪得了姜太公。

就是說燕王手下雖然良才不少,但是燕王依然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輔弼之人。當然這詞還有最後一句:“天山定,任扶桑高掛,凌閣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