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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因為有星河的緣故,漆黑的天穹裡布滿了點點生輝的星星,像在地上撒上了一層碎銀,晶光亮閃。人的影子也格外清晰,遠近的樹木,都投下斑駁的畫影,或大或小,或密或稀,斑斑點點。

高熾踏着這樣的星輝回來,看到張昭華佇立在庭院中,一時之間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微笑地看着她:“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張昭華就道:“可不為誰,你少多情,我這是在呼吸月華呢,聽說吞食月華長大的孩子,將來是最聰明,也是最尊貴的孩子。”

“最聰明,像你一些,就一定最聰明,”高熾從王安手裡接過披風給張昭華仔細披上,道:“最尊貴,在你我二人掌心上長大,自然是金尊玉貴。”

其實張昭華並不是在呼吸月華,她被高熾說中了,因為就久等高熾不至,她就在庭院中徘徊了一會兒,猶豫要不要親自去紀善所看一看,正當此時高熾回來了——她當然也不想承認,因為她讀了一句“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就忽然覺得特別孤獨,這簡直和平日的她完全不似了,她自己都覺得很有意思。

含冬拿來了羅墊,高熾就和張昭華坐在階上,一同仰望天上的星河。

“咱們什麼時候能去園子里呀?”張昭華道。她說的園子,就是燕王府在西山的莊園,那一處地方依山傍水,十里荷花,景緻動人,然而張昭華來北平算三年了,居然還沒有去過,只是一直從旁人耳中聽得,私心常憾。因為第一年這時候直沽發了大水,第二年這時候本來一家人說得好好的,但是沒想到開平要建衛,燕王又帶着高熾高煦兩個去了開平,一去就是四五個月,府里只留了女人,也就沒有去。

“等送走了這一批朝鮮使臣,咱們就能去了,”高熾道:“母親還是擔心你這一胎沒坐穩呢。”

“劉醫正都說了無妨礙的,”張昭華道:“這府里熱得我輾轉挪騰,哪裡還呆得住?倒是委屈你了,這屋裡不放冰盆,你晚上也睡不好。”

因為張昭華坐胎,大夏日裡不敢放冰盆,尤其是晚上,餘熱不散的時候,高熾和張昭華都難捱,張昭華是孕婦,體溫自然升高,而高熾本來就胖,夜裡更是一身汗一身汗地出,早上起來必是要曬被子的,所以張昭華就盼着去西山,因為那裡是避暑的佳地,就不用這麼受罪了。

“朝鮮使臣,”張昭華道:“又是為了表箋的事兒吧,從去年到今年,來回七八趟了,看着還真有點不落忍。”

這就是之前高熾和她說過的朝鮮表箋之事了,朝鮮送過來的表箋文書,皇上總是不滿意,說是言辭不遜,張昭華雖然沒有讀過這些文書,但是她知道這其實就是單方面的挑刺,朝鮮一直孜孜不倦地請求明廷冊封,要是言辭之中果如皇上所說是在“譏訕人”,又何必一趟趟送國書過來呢,而且還押送撰寫文書的人到京師,任憑明廷發落。

“對,也是因為表箋的事,”高熾略微嘆了口氣:“鄭允輔上個月剛剛返回去,帶了三個人的人頭,朝鮮上下比較惶恐,但是萬壽節馬上就要到了,聖節使不能不派,只能再派人過來,也是可憐,到北平這裡,到處找秀才讓給改表箋呢。”

“皇上聖壽,要到九月了,”張昭華道:“這才六月底,三個月時間,消磨在一張表箋上嗎?”

不怪張昭華這樣問,一張表箋實在扯皮地太多,從洪武二十六年算起,朝鮮謝恩表就遭到了皇上的斥責,二十八年十月,朝廷扣押了朝鮮使者柳玽,並發諭從朝鮮拘拿了撰文者金若恆,沒想到一個月後,請求冊封的文書里又出現了毛病,朝鮮派藝文春館學士權近、右承旨鄭擢、啟稟校正人盧仁度三人來明解釋,這三人之中,唯有權近得到了皇帝的歡心,認為他是“老實秀才”,其他二人尤其是鄭擢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過小年的時候,百官朝賀,都穿紅衣,唯有鄭擢不顧權近提醒,穿素衣進出朝廷,倒不是因為他故意挑釁,是時值朝鮮玄妃喪事,但是這一點就極大地激怒了皇上,所以洪武三十年三月,權近帶着皇帝的詩文回了朝鮮,而其他鄭擢、盧仁度和金若恆就被處斬。

如今抵達北平的朝鮮前光州牧使柳灝是作為慶賀萬壽節的使臣來的,據高熾說他這回帶來的文書是請求燕王閱看斧正的。

“柳灝一連磕了幾十個頭,磕出血來了,”高熾搖頭道:“父親也看不下去,就讓他把表箋謄抄下來,看了一遍。”

讓張昭華驚訝的是,燕王認為這份表箋一點謬處也無,甚至可以說文辭謙卑溢美,態度恭順誠懇,甚至也完美地避開了皇上的各種忌諱。燕王這麼說了,但是這使臣卻並不相信,覺得燕王是不肯相告,因為他們之前所有的表箋,其實和這一份差不離。

“這個柳灝,你剛才說多少歲來着,六十多了吧,”張昭華好笑道:“六十多的人,就不顧形象地趴在承運殿前面哭——不會吧,他這一招能抵什麼用?”

“他是朝鮮靖安君李芳遠的人,”高熾道:“洪武二十六年李芳遠來過一次北平,柳灝也在隨侍之列,父親見過他,他都自損如此了,父親拿他也沒辦法。”

“說來說去不就一張表箋嗎,”張昭華道:“我倒想看看這表箋,到底有何玄妙,竟弄得父親也無計可施。”

高熾就擺手笑道:“你能看出什麼來?咱們紀善所的金紀善也有看過,也說略無疏謬,通譯李賢也斟酌了韻腳,說一個錯處也無——你又沒有接觸過國書,難道還能比這二位強些?”

張昭華就道:“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你們男人粗疏放過的地方,偏能被女人挑出來。”

她這麼說,高熾起先也不答應,不過在她的歪纏之下就鬆了口,說明日可以帶回來讓她看一眼,第二日傍晚的時候,果然帶了過來。

張昭華一拿起裝表箋的裱筒就微微皺了皺眉,之後取出表箋來摩挲了一下紙張,才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細細讀起來,她讀了約莫有小半刻,心裡可以說是有數了。

“女諸生,”高熾就笑道:“如何?”

“原來我以為皇爺是借題發揮,”張昭華也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但是看了這文書,才知道這其中種種疏謬之處,瀏覽起來,當真好比沙子進了眼裡,多看一眼都覺得難受。”

這回輪到高熾驚訝了:“怎麼說?”

“你且聽我細細與你說,”張昭華組織了一下語言:“首先說這個裱筒,長八寸九分,廣三寸一分,高二寸九分,這尺寸一點沒錯,封筒黃畫龍,箋筒紅畫龍,和諸藩王所進的別無二致,只除了一樣。”

高熾就道:“哪一樣?”

“你仔細看看這條黃龍,”張昭華指着封筒上的黃龍的嘴巴:“它沒牙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