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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四日,是高皇后的忌辰,從太廟迎來神主,擦拭畫像,並附仁孝皇后,內外命婦一同祭拜。

靈谷、天禧二寺請來的僧人薦大齋,禮部尚書致祭之後,就是命婦焚經誦福,烏壓壓的人頭,外命婦們都穿素服、行正禮,相同品級的站在一起,不同品級的按照一品到五品的順序排列,相同品級時,年老為尊。

這種忌辰日也就是走一走儀式,高皇后去世快三十年了,仁孝皇后也六七年了,況且梓宮也移去了北平,放在天壽山營建好的陵寢里,等待百年之後,皇帝的梓宮也下葬,然後永遠地封住地穴。

其他人或許沒有這樣的感覺,尤其是新進宮的小妃子們,粉面上都洋溢着青春,誰會想過皇帝百年之後她們的命運是怎麼樣呢?但王貴妃已經想過了。皇帝這一次去北京,她專門請求皇帝將自己永寧宮裡的拔步床也帶去了北京。

王貴妃是蘇州人,蘇州人心思靈巧,當年王貴妃進宮伺候皇帝,太監為討她歡心,一應嫁妝就去蘇州採買,買了一個楠木平台四角立柱拔步床,這個床大到當年差一點塞不進宮門裡,因為這床鑲以欄圍,兩旁和後壁安上小窗隔,上有卷篷頂,下有踏步,寬高各逾三米,進深更達四米。

北京的宮殿已經營造到六宮了,王貴妃將這張床送去北京,還有許多她平常用的東西都一併帶了去,希望也放在永寧宮裡,面朝坤寧宮的方向,以期能朝暮看見仁孝皇后。

王貴妃此舉,讓皇帝深為鐘意,那一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有給永寧宮的賞賜。給王貴妃出這個主意的,並不是普通宮人,也不是女史女秀才,而是伴駕奉天殿的老尚宮。她們伺候皇帝,對皇帝的心思很是了解。畢竟在南京住得久了,除了跟隨皇帝靖難的勛貴,大部分朝臣都是南人。皇帝要遷都,不光朝臣不樂意,後宮的妃子,就是永樂初年選上來的妃子們,也不願意去北京,因為她們也都是南人。

但王貴妃這樣就是明確標明了對遷都的支持,王貴妃也是南人,她不怕不能適應北京的氣候。而王貴妃的心裡,更在乎皇帝對她說的,許她百年之後,附葬陵內。

本朝奉行帝後合葬制度,陵內只有原配的棺槨,而皇帝所說的附陵,就是在帝後合葬的陵墓旁邊,另起墳塋——但是算在帝陵里。這是極大的殊榮了,想想皇帝寵愛的權賢妃,死在皇帝征討蒙古的征途中,那是就地就埋葬了。

王貴妃總算有了歸宿,她看這些年輕的宮嬪們,眼中就露出深深的哀憫。

祭祀本來不需要哭的,但是有人既然哭了出來,其他人也就隨哭了,王貴妃回頭一看,原來是康嬪。

這宮裡心思百伶百俐的女人倒也不少,康嬪就是佼佼者,然而王貴妃歆羨其他人的伶俐,卻獨獨憎惡康嬅。她和康嬅一同入宮,而那一段時間裡,康嬅得到了幾倍於她的寵愛。寵愛,並不是康嬅的原罪,她長得這樣動人,這樣才藝雙全,沒有男人不被她迷住的。

她的原罪是她迷住皇帝的時候,正是永樂四年年底,徐皇后發病到病重的一段時間裡。

王貴妃記得自己終日服侍在坤寧宮裡,八分的心思,都在皇后身上,但還有兩分,她期盼着駕臨殿內的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她永遠記得徐皇后看她的眼神,好像洞悉,好像溫柔,好像憐憫,又有許多東西,使她每一次想起來,都難以抑制地哀慟。

七年了,她都不能釋懷,何況皇帝呢?

康嬅好像暗夜一現的曇花,花期來的太快,而一夜東風後,那種耀眼也就隨之而去了。

宮裡的女人善哭,但也比不上康嬅這樣眼淚說來就來,但一片哀聲中,王貴妃還是不由得觸景生情,也紅了眼睛。

“喵——”一陣細細的聲音傳來,但很快就淹沒在宏大的法音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一隻全身雪白的貓兒輕巧地跳了進來,。只見這隻小貓長着一身又白又長的毛,在它圓圓的小腦袋上,有一對小尖塔似的耳朵。耳朵的下方真是一對寶藍色的大眼睛,不僅透亮,還會隨着光改變顏色。

這是張貴妃的愛貓,是三寶太監第一次下西洋,從暹羅那裡帶來的一隻貓的後代和宮裡的獅貓產下的崽兒。暹羅貓骨骼嬌小,而且脾氣也溫馴,宮裡的妃嬪都很喜歡。

這貓兒本來是奔着張貴妃去了,但是帷幔被風拂了幾下,貓兒似乎聞到了什麼味道,它翕動鼻子,朝一個方向走去。

“哎呦,”幾個年輕的昭儀美人注意到了,悄悄道:“這不是張娘娘的雪龍嗎?”

這貓兒宮裡人都知道,因為極會撒嬌,別的貓兒都不像它這樣嬌氣,張娘娘最喜歡把它放到腳凳上,看着它兩個前腿顫巍巍的搭在床沿上,伸出一根手指頭來,雪龍就兩隻眼睛咕嚕嚕地盯着她的指頭,好不容易瞄準了,伸爪兒去夠時,又忘了自己的爪兒搭在前頭,最後只好一骨碌向後仰倒了,每次都讓張娘娘笑得不行。

平常雪龍心情好了,也肯讓她們這些小妃嬪們逗一逗,但今天它專意搜尋什麼,根本沒有理會幾隻逗弄它的手。

“喵——”它好像確定了一個方向,朝着蒲團上的女人揮了揮爪子。

康嬅正哭得凄慘,卻忽然感覺背後好像被撓了幾下,她轉頭去看,卻忽然看到斜側里,東宮的養女孫氏似乎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她被嚇得大叫了一聲,伸手亂揮。

她好像真的握住了毛茸茸的什麼東西,然而雪龍叫她捏痛了脖子,頓時露出尖尖的爪子,朝眼前人揮了兩下。

康嬪那裡的亂象王貴妃想不注意都難,她板起臉來叱問,就見康嬅驚魂未定,而衣服有被撕破的痕迹,而始作俑者竟然是張貴妃的貓兒。

這倒也怪不到康嬪身上,她正要把那貓兒轟出去,卻又見着這東西卧在地上,聞了聞康嬪擦眼淚的帕子——然後就不停地打起了噴嚏。

康嬅臉色一變,想要從貓兒身下將那手帕拿走,然而王貴妃已然看得清楚,她命人將那帕子取回來,也嗅了嗅。

“康嬪!”王貴妃大怒:“你這用姜水泡過的帕子,怎麼解釋!”

宮裡的哀戚之事不少,不是說每一次都需要哭聲的,有哀容就行,孔子提倡的是發自於心,也不一定現於行。但像康嬪用這樣的手段,欺騙眾人,就不能被寬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