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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昭華和韋氏進入坤寧宮的時候,正聽見嬤嬤和宮人們正交口稱讚着:“一條白綾羅帕子,箍在碗口大的綉綳上,取了深粉色的雙股絲線穿在針上,雙手穿梭,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帕子上就多了一朵開的正艷的牡丹來,也不大,花瓣伸展着,四五片而已,但每一片都經得起細看。真是巧手,巧手!”

原來是正在誇讚徐章的女兒徐氏,方才徐皇后召見了她和另一個勛貴家的女兒,叫她們展了手藝來看。徐氏的一手針工是相當出彩,竟叫滿殿的人都爭相誇讚她。

“還自謙說是拙劣。這也算做得拙劣,那還有哪一個,能叫好?”連李嬤嬤都稱讚道:“我也打聽了,說是徐小姐自己在家裡綉東西,要是精精細細地綉一朵纏枝牡丹,得用二十三種綉線!別說是尚服局的嬤嬤們了,就是專門的針線人也比不上!”

“這算的什麼?傳說三國時期的吳國趙夫人有三絕呢:可在指間以彩絲織成龍鳳之錦是為‘機絕’;能用針線在方帛之上綉出五嶽列國地圖是為‘針絕’;又以膠續絲髮作羅絲輕幔是為‘絲絕’。”張昭華立刻湊上去,道:“且不說這些不知道真假的,就說說咱們親眼見的東西——江南製造局做出來的百子單衣,那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徐皇后也笑着點了點頭,百子單衣是用三股線、絨線、捻線、包梗線、孔雀羽線、花夾線製成的。這麼小的一件單衣,上面綉着百個白白嫩嫩的胖孩子,有鞭陀螺、玩鳥的、摔跤的、耍大頭和尚的,也有觀魚的、捉迷藏的、跳繩的、放爆竹的。上面的金線和孔雀羽線金光燦燦,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衣服叫張昭華來看,簡直是手工藝術的珍品,那是決計捨不得穿的,但是皇帝皇后賜給了椿哥兒叫穿,張昭華每天看他穿着這樣的好東西,蹭地髒兮兮泥糊糊地,幾乎快要心疼死。

徐章的女兒果然在候選之列,而且還是二選一之列,這叫張昭華非常不願意,而且聽到周圍的人都在稱讚徐氏,可見徐氏在兩人中,是更為出彩的一個。

就在她絞盡腦汁要想辦法將徐氏刷落的時候,卻聽徐皇后道:“徐氏心敏手巧,儀容出眾,我見了覺得好,皇帝也覺得好,應該很快就會降旨,籌備高燧的婚事了。”

張昭華知道這事情阻攔不得了,只好道:“三弟妹禮儀人,嫁進來看到我和韋氏這樣的,不知道能不能習慣地了。”

“說得你們倆好像是豺狼虎豹一般。”徐皇后笑起來。

張昭華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就問道:“怎麼沒見椿哥兒?”

“他叫文弼抱出去,學騎馬去了。”徐皇后道:“皇上叫他上午聽課,下午拉練筋骨。”

提到張輔,張昭華不由得道:“文弼都多大人了,現在還沒定下一門合適的親事嗎?”

“定下了,”徐氏微笑道:“剛定下的,和徐氏一起來的那位淑女,王夫人早就相中了,說不定在高煦之前,就要先吃他的喜酒了。”

這位淑女跟老將軍顧成還有一點關係,是顧成第三個兒子的媳婦的娘家女兒,也是武臣出身,指揮僉事的女兒,跟輔哥兒也匹配,據說也十分賢淑。

從坤寧宮出來,張昭華信步在宮中走了一會兒,剛剛穿過日精門,忽然遠遠眺望到一個人疾步走進了謹身殿中,她是識得這個人的,此時還是問了一下身邊的宦官:“是陳瑛陳大人吧?”

這宦官點頭道:“是。”

張昭華又慢慢走了一會兒,才道:“你們都下去吧。”

陳瑛向皇帝奏事完畢之後,徑自下了丹墀,穿行到左順門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張昭華。他很是不意在這裡遇到太子妃,避也避不開,因為張昭華就立在大門正中央——陳瑛只好過來見禮。

“臣左都御史陳瑛,”他道:“見過太子妃娘娘。”

張昭華頷首道:“陳大人何來?”

“方才奏事完畢,”陳瑛道:“正要出宮。”

“奏的何事?”張昭華不待他說話,又道:“啊,應該是長興侯耿炳文違制僭越一事吧。”

耿炳文在真定一戰中敗北,從此再沒有上過戰場,但是兩個兒子跟隨李景隆打仗,全都死難。奸臣榜中沒有耿氏的名字,但是當收拾完了建文遺臣之後,都御史陳瑛彈劾耿炳文“衣服器皿有龍鳳飾,玉帶紅鞋,潛逆不道。”

陳瑛實在不知道太子妃為什麼攔路問他朝中的事情,這讓他大惑不解。

“皇上的意思如何?”張昭華問道。

“搜檢、抄沒。”陳瑛想了想回道。這個不是不該說的秘密,詔書很快會下發下來。

“耿炳文合該如此,”張昭華點頭道:“誰叫他家尚主,尚了江都郡主呢!他是個識時務的人,可不像李景隆一樣。”

陳瑛聞言,果然不由自主地皺了眉頭。他之前彈劾建文遺臣,是皇上的意思;如今彈劾靖難與皇上敵對的武將,也是出於皇帝的授意。他去年八月劾歷城侯盛庸怨誹當誅,盛庸自殺。今年六月的時候,彈劾曹國公李景隆謀不軌,又劾景隆弟增枝知景隆不臣而不諫,多置庄產,蓄佃仆,意叵測,下旨抄沒府邸。

就像張昭華說的,李景隆若是知道皇上的意思,應該早早自殺了,只是仍然厚着臉皮苟且偷生,實在是讓人厭惡——因為皇上對武臣是給情面的,坐罪只坐一人,家人能得到保全,不像文臣一樣,施行瓜蔓抄。所以盛庸自殺之後,家人不罪;鐵鉉被寸磔之後,兒子只是戍守河池。

只有李景隆被彈劾之後,舉着功臣免死鐵券,皇上就剝奪了他的爵位,將他家產抄沒,禁錮在宅邸之中。

因為徐輝祖就是這麼做的,他在皇帝即位之後,留在父祠不肯迎接。皇帝親自召見詢問,徐輝祖一言不發,拒絕推戴。錦衣衛逼迫他招供,徐輝祖只寫下父親是開國功臣,子孫免死而已。皇帝雖然極為憤怒,但是對他的處置措施不過是勒令他返回私宅,革去俸祿和爵位罷了,陳瑛也知道皇帝恨他,但是卻沒有彈劾他,因為他是徐皇后的兄長,這閉上門,還是一家人的家事。

但是李景隆就不一樣了,這傢伙跟皇室的親戚關係已經遠了,皇帝連自己的親侄子都能殺,何況李景隆這個遠親,還是昔年提調五十萬大軍要誅殺他的人。

李景隆若是識趣一點,就該自殺免罪了。這樣說不定李景隆身上的曹國公之位還能得到保全,也不會牽連他無辜的親弟弟李增枝了。

“李景隆臉皮厚,不過陳大人也還是彈劾地不給力呀,”張昭華捂嘴輕輕一笑:“這置庄產,蓄佃仆,算是什麼罪名?又不能置他於死地,若是哪一天皇上的心意不定,而李景隆死灰復燃了,怕是到時候,不好過的是陳大人啊。”

陳瑛狠狠一顫,口上還是道:“臣彈劾此輩,都是出於公心,若是陛下要釋放,臣也沒有辦法,唯有遵從上旨而已。”

“既然陳大人不害怕禍將集門,甘之如飴,”張昭華就笑道:“那我還要說什麼呢?陳大人保重啊。”

張昭華說著,就慢慢從左順門跨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