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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氣是暖和的,宮城裡面,早已換了春裝。

郭寧妃平常是不愛出去走一走的,看到這樣洋洋洒洒的好天氣,在女官的勸說下,也終於肯答應去外頭散散步了。

這一轉轉到花園子里,其實這不叫花園子,應該應景地稱呼為菜園子。因為本該遍植鮮花珍木的花園卻種植着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莊稼,小麥子的苗兒是插上不久的,也是精心養育着,但是仍然有些蔫答答地,細長的秸稈上還有濕漉漉的夜露,在和煦的微風裡輕輕—搖,露珠兒就輕盈盈滾下來。

還有專門一片水泥地種着稻子,看不出來長勢如何,但是一畦畦秧苗綠意可人,擠擠簇簇,最起碼栽種的人是個行家,一株株並列成一行,看起來很齊整。

郭寧妃放眼望去,最前面一塊地是種豆子的,秧架上正是豆苗出土開始爬藤的時候,這種細細嫩嫩的藤蔓的綠意是柔嫩的,葉子也不都儘是青翠,也有紫色的,也有微黃的,總之看起來十分可愛,遠遠望去,活像姑娘的兩條長辮。

郭寧妃就笑着道:“我小的時候,就親手種過這樣的豆苗,你們看——”

“這淡青顏色的藤蔓葉子,是虹豆苗兒,”她指着那架子給身邊的女官解釋:“棵棵稈壯葉旺的,是芸豆;最是綠瑩瑩的,那就是豌豆苗兒了,這個我最愛吃。”

郭寧妃自然知道這些莊稼,因為她也是鄉下小地主的女兒,在元末的兵患中,也喪失了幼時留戀的樂土。

“四月也是農忙的季節,”郭寧妃回憶道:“大家都忙着捯飭莊稼了,沒有閑暇的半刻時間。有時候,家裡的女人也要去地里幫忙。忙累的時候,就小憩一會兒,只是這個時候仍不肯好好休息,隨時就敲打說唱雙條鼓起來,我們那裡有唱的最厲害的,是姑嫂二人,一人擊鼓,一人擊鑼,口唱小調,鼓鑼間敲。聽了半天,不知道都說唱了些什麼!”

郭寧妃是濠人,濠就是鳳陽,和皇帝一個縣,皇帝尚未發跡的時候,路過寧妃家裡,寧妃的父親郭山甫看了他的面相,認為貴不可言。於是對兒子郭興和郭英說:“我之前跟你們說,你們是封侯的面相,就是因為能跟隨這個人。”於是郭英、郭興跟隨皇帝渡江了,之後郭山甫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皇帝,等皇帝即位,就冊封她為寧妃。郭興和郭英也跟他父親預言的一樣,都封了侯爵。

寧妃算是最早歸附皇帝的老人了,一直在襄助馬皇后打理內宮。等洪武十五年馬皇后薨逝之後,生過秦晉二王的李淑妃打理後宮,十七年李淑妃也薨了,於是郭寧妃代理後宮事務直到今天。

郭寧妃在外面走了一圈,身上微微出了一點汗,心情似乎舒暢了許多,回到寢宮換了衣服,坐在榻上,讓女官把山東來的信件拿出來,再展讀一次。

“不孝孫肇煇再拜慈祖母膝下——”女官早已把這信讀了幾十遍了,不用看也能記誦下來了。

她讀了一遍之後,郭寧妃就把信紙捧在手上,不停地摩挲着:“我的乖孫孫啊,六歲還不到呢,會讀書、識字了,你看看,這信就是他親手寫的,橫平豎直,一個錯字也沒有啊!”

“王妃信上說,”女官應和道:“世子由王府長史教導,從四歲開蒙,如今書已經讀到《論語》,字幾乎都認全了呢。”

“都是湯氏教的好,”郭寧妃歡喜道:“我有個好媳婦,只是可惜檀兒,福分太淺……”

郭寧妃侍奉太祖近四十年,只得了一個兒子,魯王朱檀,排行第十。洪武三年生,生兩月就跟隨秦晉諸王一起分封了,封地在魯國兗州。

朱檀好文禮士,且善詩歌。因為他就藩的時候年歲還小,山東也沒有像北地的燕王、晉王的封地那樣不安穩,還需要藩王領兵作戰。朱檀所在的封地算是禮樂之鄉,他也深受熏陶,是個飽學儒士。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和魏晉名士一樣,喜歡吃金石之葯。

但是金石之葯豈是說吃就吃的——魏晉名士行為怪誕,未嘗不是吃了這種葯的後遺症。而魯王朱檀,更是可惜了,直接吃壞了葯,毒發傷目。

一隻眼睛瞎了,從此招了皇帝的厭惡。這樣鬱鬱寡歡的日子沒過多久,十九歲的朱檀就撒手西去了。皇帝也深以這樣眼瞎的兒子為恥,給的謚號竟是惡謚——荒。

郭寧妃半輩子只有這一個兒子,最後是這樣的下場,幾乎是痛不欲生。不過唯一支撐她走過喪子之痛的就是他的兒子還留有一個還在襁褓里的孫子。

這個孩子出生於洪武二十一年的六月,出生不滿一周歲,他的父親就死了。這個孩子是魯王的侍妾戈氏生的,被抱養在王妃湯氏跟前養育。也許是皇帝終於念起這個兒子的一點好處了,二十三年五月,這個孩子被封為魯王世子,只要等到長大,就能襲封他父親的爵位。

郭寧妃在宮裡一點忙都幫不上,她最最感激的就是自己的兒媳婦湯氏,湯氏將這個孩子撫育教誨地很好,肇煇自從會捉筆開始,就時時寫書信來寬慰她。

比起宮裡其他女人,郭寧妃心滿意足了。

還沒等她多多回憶一點過去的日子,就聽到女官的聲音:“娘娘,皇爺過來了——”

皇帝的肩輿已經停在了她的宮門口,郭寧妃在宮女的攙扶下行大禮,迎皇爺進了大殿。

待坐定了,寧妃就一直恭順地垂着頭聽訓。

孝慈皇后在的時候,還能問一句“皇爺從哪兒來,和外頭臣子們商量何事,天下太平么”,但是郭寧妃即便陪伴他再久,也不敢問這樣的話。

特別是如今的皇爺,早已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前些日子,聽聞你身上不大好,”皇爺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渾厚,他道:“太醫說是普通的風寒,你的脈案朕看過了,確實是普通的風寒。如今可大好了?”

郭寧妃聽他說看過自己的脈案,不管怎麼說,心裡還是升起了感激的情緒。

“是,已經大好了。”她回道:“陳太醫的藥用的好。謝皇爺存問。”

“陳廷章看婦人科還是有點本事的。”這一句後,殿里似乎就沉默了。

“尚宮局的崔尚宮在嗎?”坐在主坐上的皇爺忽然問道。

“崔尚宮今年年初依例回鄉去了。”郭寧妃回道:“如今尚宮正缺,請皇爺簡拔一人。”

“這是你分內的事,”皇爺道:“你自己看罷。”

“崔尚宮既然不在,”他道:“喚司簿或典簿過來也行,讓她們把備掃掖庭的名簿都帶過來。”

不一會兒,兩個女官就急匆匆過來了。

皇爺就翻看名簿,道:“洪武十四年庚子,朕曾敕諭蘇松有司,讓他們助力選秀,凡民間女子十三以上,十九以下;婦人三十以上,四十以下無夫者,不問容貌妍丑,但無惡疾,願入宮備使令者,女子人給鈔六十錠,婦人給鈔五十錠為道里費,送赴京師。”

“是。”郭寧妃點頭道。

“如今過了十三年了,”皇爺道:“連放了兩批女史回鄉,掖庭備選不夠。朕的意思你明白,今年朕會敕諭地方,再行選秀,冬月之前,也差不多了。到時候你揀擇出德容言功俱佳的,朕另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