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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張昭華早早起來,按王氏的吩咐去了地窖里,把領醋的缸拖了出來,這個東西是特製的,在缸底低處一側鑽了小洞,平時用木頭芯子塞着,領醋的時候去掉木芯。有三個缸子是空餘的,在地窖里和腌菜的罈子放在一起,拿出來的時候一股腌菜的味道,張昭華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一點,她捏着鼻子趕緊進屋去換了一套衣服。

今天大家都有活干,張麒和張昶下地,王氏要去范媒婆家裡拜會,張昭華收拾了七八天的大字要去糧長家裡,張升也被分配了任務,去村後頭的坡山上摘野果。

坡山向陽的一面有不大不小一塊灌木林,有棘刺植物,張昭華看到這些短葉柄的樹木結出的果子才知道這些都是沙棘,結出的果子叫沙棘果,維生素的含量特別高。

沙棘果現在也是成熟的時候了,王氏也會做沙棘果醋,原理和蘋婆醋一樣,蘋婆就是這個時代對蘋果的稱呼,而且這時候的蘋婆不如後世社會嫁接出來的蘋果脆甜,一個個又小又酸皮還厚。

讓張升去摘沙棘果是他的強項,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讓小小的一粒粒果實都完整無缺,張昭華也試着摘過,總是弄得滿手是汁水。

張昭華吃了早飯就抱着她練的大字去了糧長家,到了近前才發現糧長家門前有兩輛馬車停着,還有人在搬運東西。

“賡叔——”張昭華眼前一亮,“您回來了!”

被喚作賡叔的中年男人轉過頭來看到張昭華,笑着走來抱起了她顛了兩下道:“華囡,還是這麼輕,沒長几兩肉啊,看是鄉下粗茶寡飯地沒甚好吃的,你跟我去城裡呆上幾個月,一定不是這般模樣。”

張昭華還沒答話,就聽到糧長站在階上罵道:“粗茶寡飯怎麼了,你現在有肉吃了,就混忘了粗茶寡飯的時候了?”

一聽到糧長中氣十足的呵斥聲,張賡立馬豎起了脖子站直了身體,張昭華一看他那反應就知道,她聽過張賡小時候是怎麼被要求讀書的,據說整日是吃蔬菜,書讀到跟他身高一樣的時候才吃上了肉。

作為糧長的小兒子,糧長對他的要求雖然比大兒子要低,但也是十分嚴厲的。糧長的大兒子已經跑去了國子監,如今只剩一個小兒子侍奉膝下,張昭華自然不希望眼前的這父子倆再生出什麼隔閡來,尤其是因為自己的原因。

“柴門任風開閉,茅屋盡日虛閑。”張昭華忽然道:“依梅傍竹,紅日三竿。兒輩前來,夫子說與,梅要新詩竹問安。余無事,只粗茶淡飯,盡有餘歡。”

糧長一愣,哈哈大笑道:“還能如此嫁接嗎!”

張賡也笑道:“好討巧,比原詞還天衣無縫——”

這一首詩詞混搭,不僅押運還切合意境,也是張昭華急中生智的結果,看效果不錯,她略鬆了一口氣,從張賡懷裡掙紮下來,走到糧長身邊。

糧長揪了揪她的小辮子,道:“你去屋裡找你阿奶去,端哥兒也來了,你和他一同耍。”

張昭華本來挺高興地,一聽端哥兒的名字,頓時鬱悶,不過她還是乖巧地點頭去後屋裡了。

還沒走進屋裡,就聽到一陣歡聲笑語的聲音,其中有一個口舌特別伶俐地,在說一個笑話:“兩個兒子一同吃飯,問老爹用什麼東西下飯,老爹說:‘古人望梅止渴,你們可將牆壁上掛的鹹魚干,看一眼吃一口,這樣下飯就行了。’兩個兒子便依言而行。”

等張昭華掀了帘子進去,這個笑話剛好說完:“忽然小兒子叫道:‘哥哥多看了一眼。’老爹回答說:‘咸死他。’”

張昭華抬眼一看,說這笑話的婦人正伏在案上笑得花枝爛顫,她膝下圍了兩個孩子,看着她不明所以地笑;旁邊一個老僕婦陪笑;糧長夫人坐在案幾的另一邊,看到她來了,便招手讓她過來。

張昭華上去給糧長夫人問了安,又對這個婦人行了個禮,瞥見這婦人穿着綢子衣裳,卻依舊顯得身材臃腫,心下頓悟。

這婦人乃是糧長的小兒媳婦,就是張賡的婆娘,據說娘家也是鄉紳大戶,但因居住在永城縣城裡,自詡城裡人,便要與鄉下人標榜不同。

且看她穿着綢子襖裙,這衣服輕薄,不應顯得鼓囊囊地,無非是她裡頭還着了棉裡衣,才撐起來——這也是國朝規定,在這個時候,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綉錦綺絲綾羅,止用綢絹素紗,首飾、釧鐲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銀,而民間婦人禮服只能用紫,不得金綉,袍衫止紫、綠、桃紅及諸淺淡顏色、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

所以這張岳氏穿了一身桃紅色的襖裙,頭上戴了一根指頭粗的銀簪,耳上也明晃晃綴了兩顆銀耳環,坐在炕沿上手裡卻總是扯住裙子的一角,能看出來就是嫌炕沿有一圈沒蓋住的漆黑的邊緣,怕要弄髒了她的衣裳。

“喲,阿華長這麼大了,”張岳氏抬眼瞅了瞅她,道:“瞧我這記性,阿華比我們家端哥兒大幾歲來着,怕是不過幾年就該說親了吧!”

張昭華從糧長夫人的胸口抬起頭來,她看到糧長夫人的眼睛裡確確實實閃過一絲怒氣,但是依舊沒有開口說話。

張昭華心裡暗嘆一聲。

糧長夫人大家出身,性格和順也自持身份,不和兒媳計較,麵糰一般的性子倒是被張岳氏摸了個門清,平時說話肆無忌憚,明裡暗裡總要帶那麼一點餘音。

她剛進來的時候聽到的那個父子三人看鹹魚就飯的那個笑話,一聽就知道是另有所指。三人看而不吃,不過是說糧長不許兩個兒子參加科舉罷了;哥哥多看了一眼,無非是意指糧長大兒子另闢蹊徑去了國子監謀生路,最後一句“咸死他”,倒是張岳氏的點睛之筆了,是在諷刺大伯哥,也在諷刺糧長,明顯是一種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態。

這兒媳婦當得好是逍遙自在!不過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張昭華就是看不慣,也沒有道理摻和進來——

還沒等她暗下決心,卻又聽得張岳氏掩嘴一笑,道:“我這裡還有個笑話,講出來更是有趣。”

說著她自顧自道:“說是有一戶人家,剛生下來一個兒子,就有媒人上門做媒了,一問,是給一個兩歲的女孩說的。這個人一聽大怒道:‘我的兒子一歲,他的女兒兩歲;如果我的兒子十歲了,那他的女兒不就二十歲了嘛!怎麼能如此許配!’”

張昭華低頭瞅了瞅,早在她一進屋就羞澀地望着她的端哥兒看到她的目光,頓時脖子一縮,躲在老僕婦的身後去了。

這個端哥兒是張賡和岳氏的獨生子,而且來得晚,今年年方五歲,被夫妻二人當做眼珠子疼愛。

自從糧長收了張昭華在家裡教習,岳氏總是猜疑,覺得糧長要把她配給端哥兒做媳婦,所以從小養着——這個時代特別是農村地方,有很多這樣的童養媳,張岳氏這麼想也無可厚非。她講的這個笑話里,女孩兒比男孩兒大一歲,而張昭華比端哥兒就大那麼一歲。影射的是誰,張昭華自然心知肚明。

張昭華看着默不作聲的糧長夫人和喋喋不休的張岳氏,心下鬱悶起來,這一對婆媳反差太大,張岳氏怎麼就沒學到一星半點她婆婆的脾性呢?

她現在也頓悟了一些道理,她對端哥兒無意,自然看張岳氏嘴臉可惡——但是今後她也要嫁人,說不定嫁去的那家,婆婆和張岳氏有的一比或更加難搞,那個時候她該怎麼辦呢?

先不管那麼遠啦——張昭華鼓起腮幫子,要先把張岳氏的囂張氣焰打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