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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有明洪武年間,河南開封府下轄一州,名喚歸德州;歸德州又下轄一縣,名喚永城縣,在府東南百八十里。北芒碭山,與南直碭山縣界,又睢水、澮水皆在縣南,又南有泡水,原乃是人稠物穰之所,地靈人傑之所在。

春秋之時,孔子周遊列國,途經永城,避雨芒碭山,留下了夫子山和曬書台。秦朝末年,漢高祖劉邦又在永城芒碭山斬蛇起義,創立了漢家四百年帝業。

可惜這一處好河山,歷經元末明初的喪亂之後,積骸成丘,人民鮮少。乃至河南數千里沃壤之上,自兵燹以來,盡化為榛莽之墟。土著之民、流離軍伍,不存十一。

天災人禍而致河南布政司所屬州縣戶糧多不及數,於是洪武帝改州為縣,凡州改縣者十二,縣並者六十,將不足三千戶的三十餘州降為縣――而自紹興二年設置之始到如今已有二百三十餘年的歸德府,也降為了歸德州,併入開封府中。

而隸屬開封府歸德州的永城縣裡,又有一村,因此村村民多是張姓人,故此地名叫張家村。家家戶戶雞犬之聲相聞,民風淳樸樂善,以耕種為生。張家村裡有一戶人家,男的名叫張麒,討了婆娘王氏,並育有二子,夫妻和睦,如今王氏又有了身孕,即將臨盆,張麒每日便提早回來,只除了今日,直到月到中天的時候,張麒才匆匆從外趕回。

剛繞過了溝水旁邊的大榕樹,離家只剩三五步的時候,卻聽得“吱吖”一聲門戶被推開,露出一個圓圓的腦袋來,猶猶豫豫地往外探頭,看到張麒頓時撲了過來。

張麒一把扯住他的領子提了起來,道:“鬼鬼祟祟的,又做了什麼壞事?”

懷裡的孩子撲騰着雙腳從張麒手中掙脫,忽閃着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一本正經道:“沒做壞事兒,娘說天太晚啦,還不見爹回來,讓俺去隔壁嬸兒家問一問她家那口子回來了沒有。”說著惟妙惟肖地學了一番王氏囑咐他的話,讓張麒哭笑不得地在他額頭上敲了敲,順手帶上了門。

張升一進院里就嚷嚷起來,沒喊上兩句爹回來了就被喝住了,一個半大的少年從屋裡出來揪住他的耳朵道:“爹回來你嚎地跟殺豬一樣,要是驚起了左鄰右舍,明兒不追着你問你要損耗的燈油錢――”

張麒在院中用大拉布撣着身上的灰土,一邊覷着他們發笑。這個半大的少年是他的大兒子張昶,十歲未滿卻生得腰桿挺拔身體結實,已經能幫着他分擔勞力了;小的那個名喚張升,年方五歲,身體有些羸弱,不過平時卻着實鬧騰,上躥下跳沒個消停的時候。

那邊婆娘王氏也聽到聲音出來了,張麒一看她扶着肚子顫巍巍的樣子不由得有些膽戰心驚,急忙上去又把她扶回了屋子裡。

“這麼緊張作甚?”王氏笑道:“咱又不是沒吃過苦的千金小姐,如今有了安生日子過,這胎又懷的順順噹噹地,你莫要憂心。”

張麒聞言微微嘆了口氣。

不怪他憂心,今天他聽到的消息和眼前王氏寬慰的話語,讓他又想起了當年的情景。

這話要從張麒的身世說起了,他祖籍是永城沒錯,但是元末戰亂之時,張麒從河南一路流徙,在山東、河北呆了不久又輾轉到了山西。山西未遭兵戈,且又富庶,張麒憑着一把子力氣,不僅在這裡混上了飯吃,而且也討上了婆娘,不多久給他生了長子張昶,日子漸漸好過起來。

待張昶長到五歲的時候,卻又遇上了朝廷下達的政策,令各地流亡人民還鄉生產,還鄉者皆免稅三年,量力開墾土地。按這個徙民條例,張麒是逃脫不得的,在廣濟寺拿了憑照,就和老婆孩子踏上了回鄉的路程。

一路的艱難不必敘說,王氏還懷了第二胎,已經六個月了,更是備受折磨。他們移民的隊伍是由要去開封府軍屯的官兵押送的,雖說這些人還算通達人情,將軍馬借給王氏騎了多時,但是由於一路上條件所限,王氏沒有吃上什麼好的,還顛簸困頓,張麒的第二個孩子張升就早產生在了半路上,差一點就沒餵養活。

也是父母欠他的,張昶還算過過幾年好日子的,張升小時候不知活了死了幾遍,長到三歲多一點,張麒在永城這裡的新生活才稍微好了一些,尤其是去年,除了之前分到的四十五畝土地,又多分了五畝地種桑、棉、麻,日子總算是漸漸過了起來了。

也是這個原因,張麒和王氏都由着張升調皮搗蛋,誰叫他一出生就遭了那麼大的罪呢,倒把張升養的更加玩賴起來,一日不惹是生非就不舒服。

“俺有時候想啊,這娃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王氏給張麒熱了飯端上來,道:“明年就要起科了,不知道會不會和老家的數額一樣,要是一樣的話,那咱們辛辛苦苦種一年的地,還不夠交上去的。”

“莫要瞎說,”張麒刨着飯,微微瞪了王氏一眼,道:“什麼來的不是時候,現在的日子再難過,還能有剛徙來那一年難過嗎?”

他們剛來永城縣的那一年,因為前頭還有一批移民的人,沒有分上牛、農具,只得了種子,只靠人力墾荒,所幸當時官府為了管轄方便,把同姓的人分到一起定居,他們這個村就是姓張的人同居在一起的,大家同命相憐,開官田、開荒的時候都是一起勞作相幫,好容易將這些荒地拾掇好了,翻過年來居然碰上了災年,莊稼幾乎是顆粒無收。

老天爺不給飯吃,依靠官府救濟,大家熬過了來永城的第二年。勉強值得高興的一點就是,朱皇帝憐憫河南的百姓,把三年不收稅延遲到了五年。

之後的三年可以算的上是風調雨順了,張麒四十五畝地都是豐收,家中有了餘糧。張麒就跟王氏說,可以再要一個娃兒了,王氏總記得過過荒年的樣子,也惦記着翻過年去就要起科納稅的事情。王氏的老家在山西,山西富庶,而且那時候要征糧,起科就比別的地方都高,要是永城這裡也跟山西一樣,不怪她憂慮,那確實是一點餘糧都存不下的。

“今天糧長把俺們叫去,就說的這事兒,”張麒把碗底的飯扒拉光,道:“說明年夏稅,官田畝稅是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減兩升,是三升三合五勺。稅輕着呢,咱們的地兒都是自己墾的,交的更少。”

王氏知道五升是多少,但是四十五畝地總共交多少她就不清楚了,倒是張麒估算了一個數字,王氏聽了之後鬆了口氣笑道:“那還真不重呢。”

“當初你見俺不要官田,要的荒地,不是還埋怨俺嗎,現在知道了吧?”張麒笑起來,他們村一同屯田的,都爭先恐後地要了官田,張麒咬着牙墾了荒,現在就比別人少交稅。

“那時候還不是怕把你累死了,我們娘幾個都要飯去嗎――”王氏心裡熨帖,她知道自家男人向來能幹,原先在山西的時候,不過是個鋪子里打雜的,為了看懂賬本,愣是四處偷師,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最後還真認識一些字,賬也會看了,要說還有什麼不會的,那就是寫字了,也就是憑這一點,他娶了自己這個鄉下小地主家的女兒,來到故鄉永城之後,也讓地方糧長有些刮目相待的意思。

提到糧長,王氏又嘆口氣道:“你說糧長是怎麼想的,看他平日對俺們不賴的樣子,怎麼就不願意教幾個字給阿大阿二呢?”

“不教也就算了,老老實實地種地最好,”張麒道:“我教他們幾個字,不叫被哄騙了就行了,讀書有什麼用?”

“讀書人值錢!”王氏一聽急了,“俺老家那裡有出了監生的,去京師讀書去了,出來就能做大官,俺們那兒一個縣都歸他管。”

“你想讓咱兒子也成監生?”張麒道:“得了吧,俺當年學兩個字,頭髮都掉了一半兒,老鼠的兒子就是生來打洞的,我們張家怕是沒有讀書的能耐,你還想咱家能飛出個金鳳凰不成?人家糧長哪能看得上阿大阿二,給取了名字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