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奧蘭多和伊藤直人從培養翼儲藏室出來的時候,天空還剩下徹底黑掉之前的最後一縷光。藉故讓直人去整理最近的調查報告而支開了他,卡爾獨自一人向高等生命研究所的方向飛去。
這個時間,大部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都已經下班了,然而帝國科學院裡還是燈火通明。
科研工作者可以說是最沒有固定工作時間的人群之一。一旦與研究報告或是科研實驗之類的東西扯上關係,一個大實驗動輒十幾二十個小時無法離開實驗室,都是正常現象。
而中尉的作息時間一向隨意,遲到早退現象頻發。這種時間出現在研究所裡別有目的地溜達,在別人看來也實屬正常。
所以當他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大搖大擺、晃盪著來到高等生命研究所的休息區時,周圍偶爾過來倒咖啡的研究員們連正眼看他一眼的都沒有。卡爾也正樂得被無視,四周轉一圈找了個舒適的沙發,四仰八叉往裡面一躺。
很快,影像耳機震了一下,有電話打進來。
卡爾看起來像是在等這個電話好久了——他從坐到沙發裡的那一刻起,眼罩屏就已經展開。然而當電話真的響起,他又好像不急於接聽,盯著屏幕上的號碼愣了一會才按下耳機上的接聽鍵。
“嗯?哪位?”中尉的聲音雖然淡淡的,卻刻意壓低了聲線,讓聲音聽上去像磁石般充滿吸引力,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啊,卡爾……”電話那邊傳來極盡嫵媚的女性聲音,“我是米婭,你……還記得我嗎?”
“米婭……”卡爾想了想,溫和地說道,“當然記得啊。怎麼了?”
那邊似乎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太好了……我剛剛還在想,坐在休息區裡的是不是你呢……我沒有看錯人吧?”
“沒看錯。我下午正好過來辦事。但是,有點難辦啊……我忘了提前預約,不知道怎麼能見著你們所裡的老大?”卡爾的語氣裡透著淺淺的笑意及自嘲。
“你想見的是哪一位老大呢?”對方一聽,語氣馬上變得非常殷切,“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上忙?”
所以說,風流成性也有風流成性的好處。
曾經和卡爾.奧蘭多交往過哪怕只有一天的女性,哪一個不希望還有機會與中尉重溫舊夢、重新得到他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垂愛?所以從踏進研究所的時刻起,卡爾就已經盤算好那些自己曾經勾搭過的研究員、實驗生、助理教授裡,只要有人看見他大搖大擺地飛進來,就一定願意現身接近他;而他只要開口,對方就一定肯幫他這個忙。
卡爾嘴角挑起一個得意的笑,語氣裡卻是偽裝很好的惆悵:“我是來見拉塞爾所長的。但是忘了預約,估計是見不到了吧……不過你也別為難!我以後再來就是了。”
“嗯……”電話那邊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後很快就答覆道,“能見得到。但是你要過來找我,我帶你去才行。所長辦公區有獨立門鎖,除非你是以訪客身份,不然進不去。”
“那好啊。”卡爾說道,“你在什麼地方?”
…………
一小時後,身姿綽約、知性柔美的女研究員用隨身攜帶的門卡打開了所長區的門禁,帶領一位紅服金髮的男軍官走進獨立區域。
軍官挺拔幹練、步履堅定。而研究員小姐也是一身乾淨整潔的白大褂、頭髮梳得一絲不亂。
過了有電子眼監視的區域,女研究員看向軍官的眼神馬上變得纏綿起來。
“卡爾,我……”米婭渴求地看著對方。
卡爾修長的手指拂過她柔軟的金髮,眼中盈滿笑意,俯身在她飽滿粉嫩的唇上深深吻下去。
米婭的臉頰瞬時飛上兩朵紅暈。
一吻結束,她本應羞怯地低下頭,卻又不忍放棄這難能可貴的相處機會,嗲聲嗲氣地追問道:“你以後會再來找我嗎?”
“如果不忙的話。”卡爾的聲音像微風一樣輕柔,笑容像陽光一樣溫和。
忙碌,一向是用於回絕約會的最佳藉口,尤其是對於中尉這種本身就理應終日忙碌的軍官來說。不管他平時在辦公室裡有多清閒,上班的時候去什麼地方沾花惹草,只要他願意對傾慕他的女性說一句“我最近太忙了,實在沒有時間去見你……”,那對方就是算是有再強烈的渴望,也休想再佔用他一分鐘的時間。
米婭低下頭,她的眼中竟沒有絲毫怨恨,而是以一種自責的語氣說道:“是啊,軍情處的工作肯定比我們這裡忙多了。今天能借這機會見你一面,我應該滿足了才是……”
卡爾只是看著她,不再說話。
這是約會結束的信號,米婭心裡再清楚不過。卡爾從一開始就和她說得很明白,來研究所是為了找所長談事情。能借著中尉辦事情的機會私會一場,對於她來說已經是意料之外的而驚喜,而她覺得再這樣下去的話,恐怕就真的要耽誤對方的正事了。
想到這裡,米婭理了理衣領,挺直身子說道:“那麼,我就先回去了。”
“嗯。”卡爾看著她轉過身,在那曲線柔美的腰線上拍了拍,“去吧。”
研究員臉上又是一紅,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滑門在她身後關上,亭亭玉立而倩影消失在門後。
而卡爾也同樣轉身,朝走道深處走。
高等生命科學研究所的所長辦公區,是私密性很好的獨立區域。除了像米婭這樣的資深研究員以外,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就連這個區域的保潔工作,都是定期在巡邏警衛的監視下完成,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差池。
卡爾邊走邊打量周圍的環境——銀白塗層的牆壁從外面公共區域延伸進來,然而這門裡門外卻完全是兩個世界。
氣勢恢宏的研究所,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
門外數萬人是機器上的零件。每個人都像是一片齒輪、一顆螺絲、一根軸承。他們各司其職,確保機器高速運轉;
而驅使他們運行的、來自最高層的指令,都是在所長辦公區裡下達。研究所裡產生的結果、精華、成就,也全部彙集到這裡。這片獨立區域是機器的核心,猶如大腦一般的存在。
正如青雲帝國的政體是皇權至上一樣,帝國境內所以的核心企業、研究機構、事業單位,也全部都是專權體制。
高等生命研究所的所長是這裡唯一的統治者。當她站在皇帝面前的時候,她就代表這座巨大的機構。她的意向就是研究所的意向,她的決定就是研究所的決定。
這位所長,就是卡爾今天要尋訪的目標。
所長室的門不同於這研究所裡的任何一扇房門。
與其說這是一扇門,不如說是一道壁壘。刻意漆成純白的樣式,卻掩蓋不了門本身的材質厚重到堪比重裝甲的事實。整日被關在這樣的一扇門後面,感受上跟放在金庫裡的財寶沒什麼區別。真不知道這門後的人到底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在工作。
卡爾的手搭在門把上——這門把手也像金屬羅盤一樣、擁有冰冷堅硬的質感。
門背後的那位女士……應該已經是六年沒見過面了吧……
六年……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經改變。
六年前那個單純認真,每天只想著埋頭讀書、認真練武、終有一日可以報效祖國的自己,早已隨著時間消逝;今天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個玩世不恭、遊手好閒、沾花惹草的無能中尉。
門背後的人……一定會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失望吧?
卡爾感到要去推門的手突然變得異常沉重。
他忽然希望當他推開門的時候,門後的人正巧不在,或是門後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
想到這裡,中尉搖了搖頭,苦笑著低聲自語道:“瞻前顧後的,一點都不像我了……”
言罷,他又變回了平日裡那個充滿自信的中尉。挺直背脊,站在門口人忽然變得英姿挺拔、威風凜凜、暗紅色的雙眸散發著逼人的英氣。
卡爾推開門,大步走進去。
這是一間比孫霖教授的辦公室要大好幾倍的工作空間。
門兩側的牆上佈滿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放著密密麻麻的書卷和手稿。門正對著書桌,一位頭髮花白的女士端坐在桌後,凝神靜氣地閱讀桌上的紙質文件。
她的臉龐十分消瘦,戴在鼻樑上的老花鏡好像隨時可能從鼻尖脫落下來。背上的翅膀羽毛稀疏鬆散,衣著卻整齊乾淨、垂墜的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她右手拿著一支看似古舊、卻樣式精緻的鋼筆,時不時在文件上寫些批註;左手邊放著一支烏金鋥亮的細長煙鬥。
見到有人推門進來,所長抬起頭摘掉老花鏡,上下打量了卡爾一番之後,緩緩問道:“你是哪位?”
中尉軍姿挺拔地站在門前,緩緩抬手,停在眉骨旁利落的啪的一下。
這是一個極為標準卻也足夠優雅的軍禮。
“卡爾.奧蘭多。”他朗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辦公桌後的女士愣住了,像是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再次仔細打量了卡爾一番。然後張口,語氣中已經滿是驚喜:“……卡爾!?”
“拉塞爾老師。”卡爾微笑起來,溫雅謙和的那種,“或者應該叫您所長比較好?”
“卡爾……天啊……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所長完全沒顧得上稱呼這種無關痛癢的問題,手上的筆也已經放在桌子上,“快過來,讓我瞧瞧你……”
中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髮:“確實已經好多年沒來拜訪過您了。”一邊說一邊走到所長辦公桌前面,“從高中畢業的時候算起來,已經六年了吧……”
拉塞爾所長仔細打量卡爾的容貌,驚喜之情更勝:“是啊……長得越來越像你爸爸年輕的時候了。好……真好啊……!”
“拉塞爾老師……”一向臉皮厚比城牆的卡爾在這位所長面前居然不好意思起來,咧了咧嘴說道,“您的變化才叫大呢!現在想見您一面都需要預約了,我們讀高中的時候,您的辦公室可是每天都敞著門……”
“你現在也不需要預約啊!”所長眯起眼睛,銀灰的瞳孔中閃著精明的光,“怎麼,今天來之前預約了?”
卡爾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那倒時沒有……”
“我說就是嘛。你這鬼靈精怪的性格,從高中的時候就沒變過。”所長一邊說,一邊拿起了放在左手旁的菸斗,“那些什麼預約制度,都是給規規矩矩的人準備的。跟你可沒關係。”
卡爾苦笑著舉手投降——這位拉塞爾女士,曾經是卡爾高中時的代課老師,現在是高等生命研究所的總管理者。
所謂“高等生命”,其實指的就是翼人。在翼人掌權的國家,高等生命研究所在研究機構中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就連皇帝陛下每年在聽取最高領域學術報告的時候,都會特意為這個研究所級別的機構單獨留出彙報時間。
而坐在如此重要機構第一把交椅上的——愛莉卡.拉塞爾教授,絕對是人精。
在人精面前油嘴滑舌討不到便宜——這個道理卡爾高中的時候就懂。所以此刻他也唯有收起一貫的嬉皮笑臉,認真說道:“我這次來這裡見您,的確是沒提前預約……但我找您也是正事。”
拉塞爾所長從抽屜裡取出一支做工簡潔的水晶菸灰缸,放到桌面上,把菸斗拿過去磕掉裡面的菸灰,“嗯?”了一聲。
卡爾在心中嘆了口氣。恐怕以他的地位和體量,就算說再正經的事,在所長這裡也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吧。但此事對他來說還是事關重大,於是只得硬著頭皮開口問道:“您聽說過黑翼人麼?”
“……黑翼人?”所長又從抽屜裡取出一個裝滿菸絲的金屬罐子,淡淡地問道,“黑色的黑?”
“對。長著黑色翅膀的翼人。”
“呵……從科幻小說裡看到的麼?”所長不以為然。
“不,是我的部下親眼所見。”
拉塞爾教授往菸斗裡添菸絲的手停了一下,語氣變得沒那麼隨意了:“你的部下……?”
“我在軍情處任職特派調查員,我的部下也全部都是軍人。”卡爾抓住所長一瞬間的遲疑追問道,“他們說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遭到黑翼人的攻擊,有人甚至因此殉職。但是我從沒聽說過翼人有長著黑色翅膀的。所以從您的科研角度判斷,黑翼人有可能存在麼?”
所長捏著一小把菸絲,仔細聽完他說的每一個字,波瀾不興地回道:“既然你說,你的部下已經與黑翼人發生過戰鬥,那麼他們有沒有抓到這種所謂的‘黑翼人’呢?”
卡爾搖了搖頭。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不是你的部下看錯了呢?”所長把菸絲慢慢添進菸斗,“以我們目前所認知到的高等生命學知識,正如你所說,翼人是不可能長出黑色翅膀的。翼人的翅膀大多是白色的,當然也有淺黃或米色翅膀的亞種存在。但是再深的顏色就不可能了。”
“您是說,黑翼人不存在?”
所長把菸斗裡的菸絲壓實,意味深長地看向卡爾:“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
“那就是說……”
“不,我並沒作任何表態。”所長放下菸斗,目光變得非常認真,“但是如果你能告訴我更多與這種‘黑翼人’有關的信息,也許我能給你一些專業方面的假設。”
“當然沒問題!”卡爾見所長的話語中有所鬆動,喜出望外,“我知道的情況是……”
所長搖了搖頭,打斷道:“記住,我能給出的僅僅是假設。除非你能把一個長著黑色翅膀的翼人送到我這裡來,不然我今天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實際意義,最多隻能當成科幻小說的參考材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