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梟晨練回來的時候接近七點。他從前臺那裡要了條毛巾,邊擦汗邊往房間走,腦子裡迷迷糊糊想著早上該吃點什麼。
在看見房間門牌號的時候抬頭,也沒多想就推門而入。下一秒,圍著桌上投影坐得整整齊齊的三位同伴齊刷刷地轉頭看他,表情皆是肅穆至極。
影梟被看得有點發毛:“怎麼回事?”
“雷猙被抓了。”亞倫說道,“早上的時候我收到照片被刪除的通知,反向追蹤過去發現了一段視頻。他們用雷猙的性命作為要挾,要咱們過去談判。”
“哦。”影梟把毛巾往門口的大衣架上一丟,往桌子這邊走,“那你們怎麼打算?”
“你都不問問視頻裡說了什麼,他們準備談什麼嗎?”菲比忍不住吐槽,“還真的是準備把腦力勞動都甩給我們呀?”
影梟想也沒想就“嗯”了一聲。
“你……!!”
“好了別吵。”王功忍不住站出來維持秩序,“影梟你坐過來,把錄像好好看一遍。咱們這是集體行動,都得商量著來,誰也不能擅自做主。”
王功比他們三個都要大5、6歲。人高馬大、不怒而威、看上去特別可靠,所以即便是影梟,對於王功所說的也通常都是乖乖照做。於是他折返回門後拎了一把摺疊椅,搬過來準備找地方坐下。
酒店標間提供的書桌尺寸很小。長的一側靠著牆、另一側兩個人並排坐著空間剛好。現在為了能看清楚桌上投影的屏幕,三個人擠過來,一時間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留給影梟了。
遲到的人拿著椅子目測了一下桌邊的距離,走過來把摺疊椅放在了菲比身後,然後很自然地坐下。
菲比身高1米6出頭,影梟將近1米8的個子往她身後一坐,剛好可以越過她的頭頂看到桌上的投影,看得清清楚楚。
亞倫操作了一下屏幕,接著王功的話補充說明道:“我追蹤照片留下的標記查過去的時候,這段視頻早就已經放在那裡了。我當時是準備自己先看一遍,思考一下線索,再找你們過來一起商量的……沒想到他們在視頻裡埋了自毀代碼,播放完畢之後就會把視頻數據全部拆解掉。我也是看到最後才意識到的……盡力而為也只能恢復一部分的視頻數據。你先看看,缺失的部分我稍後補充。”
點開視頻播放鍵,首先是一段雪花畫面和忙亂的雜音。幾秒之後,雷猙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屏幕上——他被反剪了雙手捆在椅子上,眼睛蒙著黑布。
片刻之後,妮娜走進屏幕。可能因為是後續恢復數據的原因,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畫面也時不時被一些雪花狀的亂碼打斷。
“這個人是你們的朋友吧?叫……雷猙來著?——嘶嘶——在我們手上,如果想救他的話,就到——嘶嘶——號倉庫來。——嘶嘶——不值得——嘶啦……嘶啦——檢報告……”說到這兒,妮娜從制服上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張數據盤,在鏡頭前面晃了晃,“我猜這一定是你們想要的東西。來吧,我等你們。”
“她說的什麼報告?”饒是影梟不愛思考,這番支離破碎的留言也足夠引起他的興趣。
“屍檢報告。”亞倫說道,“按照他們的說辭,咱們在冰櫃裡發現的——何英傑老師的屍體,是警方交由孟德爾大學醫學部進行屍檢的遺體。那具屍體其實在失蹤案發三天後就找到了,割腕自殺——在附近一間酒店的客房內。”
“又變成另外一個故事了啊……”菲比嘆道,“這學校可真能搞事情。”
“如果這背後藏著倒賣翅膀這樣的鉅額交易,那搞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亞倫推了推眼鏡,看向王功,“她所說的地點是北區7號倉庫。怎麼樣,這個鴻門宴,要去麼?”
“可真的是鴻門宴啊……”王功嘆道,“要去的話就是自投羅網。那個什麼倉庫,警備力量肯定是要多嚴密有多嚴密。除非咱們也荷槍實彈地去,不然趟這一灘渾水,死在裡面都有可能。那邊的校警和保安可都是有裝備的啊!”
“那就真的荷槍實彈地去呢?”菲比眨了眨眼睛,“就算軍情處給不了搜查許可,特殊情況下的持槍許可總可以申請吧?”
“持槍……許可?”亞倫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
菲比連忙解釋道:“你不是軍人,所以不瞭解,在我們陸軍這邊,有幾個特務機關是可以越權派發持槍許可的——就是允許我們在便衣的情況下佩戴槍支武器。這些特務機關裡就包括軍情處。”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王功一拍大腿,“能開槍就好辦多了。”
“那我現在就去申請!”菲比言罷,把坐在她身後的影梟往旁邊一推,站起來就往門口跑。
“你幹嘛去!”王功在後面叫她,“回來回來!”
“我去給伊藤少尉打電話呀……”菲比在門口停了一下,理直氣壯的。
“現在打什麼電話,這事情還沒決定呢。”王功聲色俱厲,“給我回來坐好,如果大家都同意硬闖,你再打電話不遲。”
菲比只好蔫頭耷腦地溜達回來,在床邊坐下。
“怎麼樣?”王功轉回去看向影梟和亞倫。
“我覺得可以。”不會打架的亞倫一反往常提倡智取的態度,反而有些強硬地說道,“現在已經是臨門一腳的時刻,事情的真相基本上也都拼湊出來,就差找到證據了。我有個大膽的設想——如果咱們可以藉此機會活捉妮娜,從她口中一定能供出重要情報。”
“活捉?”菲比嘆道,“能不能活捉得了暫且不提,但是你之前不是還一口咬定她只是馬前卒,上面有權限更大的人在背後操縱嗎?抓她真的有用?”
“有用。”亞倫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在你們來之前看了完整的視頻,她所掌握的情報要超乎我的想象。她甚至知道你和王功是陸軍的人,而且她手裡拿的屍檢報告也是真的。我甚至覺得她可能根本不是學生,而是有別的什麼特殊身份……”
“啊?”王功將信將疑地問道,“學生不就是學生嗎?還能有什麼特殊身份?”
“難道……難道她參與了倒賣‘翼’的過程嗎?”菲比問道。
“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亞倫點了點頭。
菲比忽然眼睛一亮:“那麼如果咱們可以活捉‘妮娜’,就相當於是得到了‘非法事件’相關的人證對麼?這樣的話就不比再糾結於如何獲取‘物證’,甚至連驗屍報告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不,甚至有可能會變成‘人證’手中也掌握著‘物證’的情況!如果妮娜真的參與了走私過程,她就有可能也掌握著交易過程中的票據或憑證!”
菲比越說越興奮,說道最後激動地走過去拍了拍亞倫的肩膀:“厲害呀!”
亞倫臉一紅,忙低了低頭:“沒什麼,只是推測罷了。”
“咳咳——”王功清了清嗓子,總結道,“就是說你們倆都想活捉那個妮娜,送去軍情處審問,順便看看能不能審出相關物證,是這麼回事麼?”
“是的。”兩人異口同聲說道。
王功又看向影梟:“那你覺得呢?”
“啊?”被問的人愣了一下,像沒反應過來似的。
“問你的意見呢。”王功有點不耐煩的樣子,“他們倆都說完了,就差你了。是硬闖還是怎麼著?別跟我說剛剛你沒聽到啊……”
“聽是聽到了……”影梟這才晃過神來,手肘支在桌子上開始思考,“那個大學的倉庫啊……硬闖是麼……?”
“是。”
“嗯……硬闖的話亞倫就別去了。”
影梟言罷,屋裡三個人皆是愣了一下。
氣氛微微有些尷尬。
亞倫臉色霎時變得不太好看。
青雲帝國是個尚武的國家,相比翼人,不管是力量還是身體素質都要更差的原人在社會上全無地位。亞倫當年費盡心力考進孟德爾大學,就是希望在這所以原人為主的學校裡,至少可以憑藉自己優秀的頭腦取得一席之地。然而事與願違,這學校裡的風氣甚至比社會上還更崇尚以暴制暴。
孟德爾大學裡最有價值的資源——賢者之種,幾乎全部都分配給了像弓道部、劍道部、搏擊俱樂部這種偏‘武學’的社團;而剩下的社團裡即便有些偏‘文學’或‘理學’的,也在盡力在往‘武學’方向靠攏,比如戲劇社居然會提倡拍攝‘打戲’多於苦練演技,就因為學校更傾向於為‘武學’特長的社團分配更多資源。總之,不擅武勇這個問題,已經成了亞倫心口的一根刺——一旦有人提到,就會戳痛他的自尊心,讓他倍感挫敗。
更何況現在提到這一點的不是別人,而是影梟。
從成為同伴們到現在,亞倫一直以為,像影梟這類絕對戰士型的人物,之所以願意聽從安排,是因為自己展現的智慧和謀略,讓對方從內心裡感到折服。
然而現在,卻也是他提出讓自己撤出一線的建議,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菲比和王功似乎都以為影梟會解釋一下,然而並沒有。
長達半分鐘的沉默裡,影梟並沒說任何話,就好像他已經講完,接下來就等待決斷了一樣。
終於,還是王功這個會議組織者第一個忍不住了:“等等……亞倫不去誰指揮啊?”
的確,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真的打起來,亞倫絕對是四人中拖後腿的存在。所以王功並沒有去問‘為什麼不帶他?’而是提出了——誰來指揮?——這樣一個確實存在問題。
不料影梟根本沒有猶豫,在王功問出這句話後馬上反問道:“菲比不行麼?”
…………
氣氛一下子又尷尬了。
“啊?我?”菲比指著自己的鼻尖。
影梟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怎麼?你不想指揮?”
“不是,這跟想不想沒關係!”菲比差點跳起來,“誰跟你說我能指揮了?我又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對環境也不夠了解……”
“但是你有這個能力,不是麼?”影梟的目光極為純粹,那如墨染的雙眸不帶任何感情,“還是說你就是不想?”
“我……”
“我不同意。”亞倫強壓著心中翻湧的憤怒,“咱們是一個團體,各自有各自的分工。也許菲比是很聰明,但是她對學校環境不夠了解,如果遇見突發情況無法應變……”
“你能應變麼?”影梟反問,“如果對方有槍的話。”
“呃……我……”
“就光是全力逃跑,你的體力都不夠用。”影梟直截了當地說道,“要是對方開槍的話,你會死的。”
會死?——亞倫腦中“嗡”地一下。
這裡可是學校……這裡可是我讀書的學校!在自己讀書的學校裡被開槍打死……有沒有——想到這兒,何英傑那凍肉一般的屍體忽然出現在他的腦中——有沒有……在學校裡被殺死的可能!?
但是……如果不去的話!
亞倫的拳頭在身側握緊,指甲都幾乎要嵌入肉裡。他就這樣僵直了片刻,忽然抬起頭,臉上帶著決絕的神色:“我不怕死!”
影梟聞言,反倒是轉頭看了看菲比和王功。
菲比略尷尬地用手託著下巴,並不想發表言論。
王功也覺得挺尷尬,但是他即不能去怪影梟說話太直接,也不想去傷害亞倫的自尊心,於是只能站出來圓場道:“要麼這樣——亞倫你提前把計劃訂好,我們按照你的計劃潛入抓人,你看行不行?”
亞倫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你們真不讓我去了嗎?”
“我和菲比是軍人,危險的情況下要保護平民。”王功正色道,“這個你懂的吧?”
——保護平民是軍人的天職。
影梟忽然想起菲比在弓道部門口對自己說的話。當時還以為有開玩笑的成分,現在由王功親口說出,他才明白她當初是認真的。想到這裡下意識地往菲比那邊看了一眼,正好迎上對方的目光。兩人頓時都感到有些尷尬,各自迴避。
“我……”亞倫低下頭,眼睛淹沒在劉海的陰影裡。他的拳頭因為握得太緊,連手臂都在隨之顫抖。無數的念頭潮水般從他腦中閃過——懊惱、無力、憤怒、挫敗……如果這不是一個被翼人所統治的世界……如果我也能生為翼人的話……!!
忽然,那些混亂的情緒都退去了。
亞倫再次抬起頭,平靜的目光依次掃過在座三人的臉孔:“我會擬定好潛入方案的,之後就交給菲比執行。你們……抓人的時候小心點。現場如果有任何突發情況……呵呵……反正我鞭長莫及,你們看著辦。”
言罷,他一步一步走到房間門口。拉開門,走出去。
酒店鏤花的木質房門在亞倫身後‘啪嗒’一聲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