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十九歲的影梟穿著神官府僕役的制服，在“帝國音樂學院”大門口等二小姐出來。

帝國音樂學院是看上去頗為宏偉的一片建築群，正門口氣勢恢宏的牌匾也是由國寶級音樂家親手提的字。影梟靠在學院拱門的外側牆面上，小心地把自己掩藏在牌匾的陰影之下。

如今的他比起五年前在“原人交易市場上”作為附贈品出售時，少了幾分憂鬱稚氣，多了一些沉穩成熟。他身上穿的深藍色制服顏色暗沉，和周圍靚麗的學院校服形成鮮明對比，而戴在脖子上的銀色項圈也是道明瞭一切——這個原人不僅是一位已經賣身的僕役，而且還處於最嚴厲的管制期間。

下午五點，陸續有學生從校門裡出來。

這裡的學生全部都是翼人，而且大多出身顯赫、家境優渥。他們的父母是社會精英、名流學者、帝國官員、企業高管……這些來自精英家庭的孩子們在一起學習成長、把精力和熱愛都獻給音樂這一至高追求。他們將會一路成長，變成人人羨慕的才子佳人。

學生們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從影梟眼前路過，並沒有發現他藉著陰影掩藏在這裡。

大約十幾分鍾後，一位姿態輕盈、亭亭玉立的女生在諸多學生們的簇擁之下向校門走來。帝國大神官的小女兒——伊莉莎.沃克穿著米色雙排扣的春季校服外套和深紅色短裙，精心打理過的褐色短髮被微風拂動，髮梢上纏著幾縷雪白飄帶輕輕搖晃，精巧又別緻。

儘管只是大學一年級的新生，伊莉莎卻憑藉自己開朗明快的性格、出色的品位、紮實的音樂修養、尊貴的出身在校內俘獲了一批擁躉。夕陽西下，被人群包圍卻十分亮眼，只一瞥就能清晰分辨出她纖細的身影。如雲漏月，好不風光。

人群在校門前停下。

為了不擋住後面學生的通路，伊莉莎有意往一側靠了靠，才和同行的同學們道別。

“你們先走吧，一會有人來接我。”她的聲音也沒了五年前的稚嫩，純淨美好的聲線裡多了幾分利落的威壓。

“唉！？又是隻能送到校門口嗎？”離她最近的金髮女生第一個不高興了，“神官府離這邊又不遠，送你回去也沒什麼不可以吧？”

“大家都要回家，還是不要為了我一個人繞路比較好。”伊莉莎笑了笑，“況且你們各自也都有家裡的司機、管家來接，讓下人等太久也有失體面。”

話說到這兒，人群中大部分學生也就陸續道別離去了。

片刻之後，只剩下幾個頑固的死忠粉還不想走。

“來接你的人是不是遲到了？”剛剛那個離她最近的女生不但沒走，還不依不饒地盤問起來，“要麼你跟我走吧？伊莉莎。我家的車已經到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了，米莉亞。放學的時候我喜歡步行回家。”伊莉莎擺了擺手，“你先走吧，咱們明天學校見。”

“好吧……”女生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道別，“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米莉亞可以說是伊莉莎最鐵桿的粉絲。其他的人看見連她都讓步了，也就效仿著不再久留，道別後紛紛離去。

伊莉莎站在原地，目送同學們散盡後才東張西望起來：“嗯……這次又躲到哪兒去啦？”

話音未落，影梟悄無聲息地站到她面前。

“你是屬貓的嗎！”伊莉莎嚇了一跳，“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是……”影梟吶吶地回道。

“早知道就該給你取名犀牛、大象之類……聲音大一點的動物。”伊莉莎扭過頭去。

“呃……”影梟有點反應過來，“我不是嚇著你了吧？”

“才沒有。”

“那就是有……嗯……抱歉。下次我會注意的。”話說到這兒，影梟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接過伊莉莎手裡的書包，“現在回去嗎？”

“回去。不過要走路過公園的那條路。”

“好。”影梟於是跟在伊莉莎的左後側，向公園走去。

傍晚歸巢的鳥在空中低鳴，夕陽的餘暉把他們的影子拖得老長。周圍的街景如詩畫般靜美，影梟覺得這美好的時刻他應該可以記一輩子。

“不知不覺就五年了啊。”伊莉莎忽然嘆道。

“你說從買下我的那天開始算嗎？”影梟反應很快。

“嗯……那時候我們都只有14歲呢。”伊莉莎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嘿嘿一笑，“我還是喜歡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梳著那種中古世紀才有的高馬尾髮型。”

影梟臉一紅：“那是店長要求的，我可不喜歡……女孩子才梳馬尾呢。”

“可是很威風呀，像從武俠小說裡拎出來的小將軍。”

“……”影梟故意不接話。

氣氛微微凝固。

片刻，伊莉莎忽然問道：“你想過以後要怎麼辦嗎？”

被問的人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以後？多久以後？”

“一年？或許更久……我是說，按照源生翼人的規矩，你最多隻能陪我到20歲吧？其實按照國家法規也是一樣——20歲的時候你就擁有公民身份了。不再受制於翼人，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當然，如果到那時候你想離開神官府的話，我可以幫你辦理帝國公民證件。以你工作六年的回報，應該可以抵償當時購買的費用……”

“喂喂，等一下……”影梟一臉無措，“這種事情需要現在就開始考慮嗎？”

“哎？不需要嗎？”

“啊，我是還沒考慮過啦……”影梟為難地抓了抓頭髮，“畢竟是一年以後的事情。”

伊莉莎看著他犯難的樣子，忽然覺得這一幕其實並不難料：“也對，這就是你的風格嘛。”

不知不覺之間，兩人已經走進中央公園。

中央公園是位於帝國音樂學院和大神官宅邸之間的一處開放景點，大約有3、4個街區那麼大。風景宜人、滿眼碧綠、鳥語花香、免費開放，是市民們在休息日裡散步遊玩的好去處。

伊莉莎找到一處可以避過人群的山石區。雙翼輕鼓，優雅地飛到一座最高的假山頂上坐下。

影梟簡單打量一下週遭地形。右手小心地拎起主人的書包，左手攀上山石罅隙，幾番騰躍之間也就坐到伊莉莎身邊的位置，與飛上去的速度相比也並不慢多少。

“飛這麼高也難不住你呢。”伊莉莎把腳伸到空氣中，晃盪兩下。

“這種石頭比較好借力。”影梟找了塊乾淨的地方把書包放下。

“從以前就是這樣……不管我飛到哪裡，你總有辦法爬上來找我。別人都是這麼捉弄自己家的僕役，怎麼就對你無效呢？”

“因為你好像不喜歡捉弄我。”影梟一本正經。

伊莉莎看他一眼，噗嗤一下笑出來，然後邊笑邊說道：“可惜你不是翼人，不然這麼好的身手，真應該去應徵姐姐那邊的近衛軍團。”

“嗯……可惜不是。”

“還有10個月……”伊莉莎忽然轉了話題，“不到一年了。”

影梟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嗯？”了一聲。

“如果對將來還沒有打算的話，可以聽一聽我的建議嗎？……在最後的這10個月裡。”

“建議？”這個詞對影梟來說有點陌生，“不是要求？”

伊莉莎搖了搖頭：“這和你自由以後的未來有關，所以我只能建議。具體如何去做，還要看你自己的選擇。”

“哦……”影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反倒是好奇地看著對方，“感覺你這次很認真啊？”

伊莉莎身子往前一栽：“該認真的不應該是你嗎？”

“是嗎？”

“算了……我就不該期待你對自己的事情能有多重視。”

“……”

伊莉莎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然後微微擺正身子，側過身面對影梟，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翼人化。”

影梟愣住了。

像是聽到了自己無法理解的語言一樣，一臉錯愕。

“我承認，這是我無比自私的想法……”伊莉莎翠綠的眼眸中隱隱含著愧疚的神色，“但是，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繼續呆在我的身邊。”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

準備歸巢的鳥兒在空中啾鳴，靠近夕陽的天空被染上一抹殷紅。

伊莉莎望著遠處的霞光，繼續說道：“20歲，對於我這樣的源生翼人來說，是人生的分水嶺。20歲生日的時候，源生翼人必須辭退以前的原人僕役，並指定一位破曉翼人作為直屬侍從取而代之。我其實……還沒有做好與你告別的心理準備。但規矩就是規矩，即便是我也必須遵守……”

影梟點了點頭，這些話他是明白的。

所謂“破曉翼人”和“源生翼人”的區別，他跟了伊莉莎這麼多年，也早就聽周圍的人講過。這兩個稱呼的來歷，可以追溯到他們出生以前，那場將大半個世界捲入戰火的慘烈戰爭——

西曆1970年，“人類聯合同盟”和“翼人特區”之間持續了長久的外交對立，終於以特區宣佈獨立為“青雲帝國”為導火索，升級成名為“破曉戰爭”的世界大戰。持續了五年的戰爭最終以一紙合約宣告結束，然而坐在談判桌兩側的“人類聯合同盟”和“青雲帝國”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帝國的翼人們甚至因此仇視人類，將仍居住在帝國內的人類貶斥為下等公民，甚至褫奪了“人類”這個名字，改稱他們為“原人”。另一方面，青雲帝國對在“破曉戰爭”中為國征戰的全體翼人進行了統計，並嘉獎他們的血脈——“源生翼人”這一稱謂。以這兩條原則為標準，翼人社會被生生割裂為三個部分：金字塔的最上層、佔帝國人口不足20%的“源生翼人”；接受了植翼手術的人類、或是原先居住在其他國家的翼人戰後移民到青雲帝國，被統稱為“破曉翼人”；以及金字塔最底層、身份地位卑微、然而卻佔帝國總人口超過一半的人類——“原人”。

“所以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伊莉莎收回目光，眼中有隱隱有波光流轉，“如果我還有選擇……我希望我能指定的翼人侍從，也是你。”

影梟眨了眨眼睛。

原先的錯愕慢慢變成驚愕。

“……我嗎？”

伊莉莎抿了一下嘴唇，用力點頭。

影梟呆滯片刻，然後仰天長嘆：“唉……就知道你每次認真的時候都不會提出什麼正常的要求。”

“……看起來讓你為難了呢。”伊莉莎嘟起嘴，臉轉向一邊。

“沒有。”影梟卻看著她，認真地說道，“我一直覺得，被你選上是人生中最光榮的事情，也決定拼了命去完成你交給的每一項工作。是你給了……沒有過去的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影梟。”

“作為回報，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微微仰起頭。戴在脖子上的項圈在夕陽的照射下閃過如血一般鮮紅的色澤，“如果你想讓我成為翼人，那麼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會去成為翼人。”

“我……”一向才思敏捷的伊莉莎難得地感到有些語塞，“我……還真的是沒想過，你這麼順利就能答應……”

“嗯，已經答應了。”影梟倒是雲淡風輕。

“……”

“怎麼了？你不高興嗎？”

伊莉莎低著頭，眼睛淹沒在劉海的陰影裡。

風過無痕，鳥鳴依舊，公園裡的遊客稀稀落落，卻絡繹不絕。

對於主人的沉默影梟並不緊張。

雖然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沉默之後隨之而來的往往都是語出驚人，但他也並不抗拒，就像五年前的那個時候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伊莉莎才慢慢抬起頭。

微風撩撥她的髮梢，夕陽的光暈映襯側臉的線條柔和明快。

她迎風眨動雙眼，聲音飄散在周遭空氣裡：“你其實從來都沒和我說過——你自己的願望呢。”

“嗯？”影梟不解，“我不是剛才說過麼？”

“不是，我是說……你自己的願望。和我無關，就只說你自己。”伊莉莎轉過頭來看他，“難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要去做、想要知道、或是想要完成的事情嗎？……我本以為原人都想要自由的——比如20歲以後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但你似乎和別人不一樣，你甚至連自由以後的事情都沒有考慮過……那麼你到底想要什麼呢？忘記命令，只說你出真正的願望呢？”

“……”這次輪到影梟沉默了。

真正的願望……

這是一個從沒有人、也不會有人向他提出的問題。

翼人們才不在乎一個賣身的原人僕役想要什麼——原人本來就是如物品一般的存在，隨意買賣、隨意揮霍。然而伊莉莎不同，她與他見過的所有翼人都不同，她是真的在問這樣一個問題，那麼就算是作為命令他也必須回答。

影梟很認真地思考著，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項圈邊緣。

“也許很偶爾的時候吧……想知道我是誰。”良久，他淡淡地說道，“在哪裡出生、父母是誰、童年什麼樣子。但其實我心裡清楚，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樣，所以知不知道也沒差別，日子還是一樣過。”

“不一樣的！”伊莉莎忽然抬高了聲調，“不一樣的……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

“嗯？”

“來交換吧。如果影梟你能實現我的願望，我就實現你的！我來幫你找回被抹掉的記憶。”

“不用，我就只是說說……”

“但是我已經決定了。”伊莉莎打斷他，很堅定的回望過去。

這眼神影梟見過。

五年前，當她決定買下他的那一刻也是一樣的眼神。

連奧蕾莉亞都攔不住的決心，他又如何能阻止？

“……好吧。”影梟舉手投降，“雖然我不覺得給我這樣一個‘斷碼’找回記憶有什麼價值。不過……隨你高興吧。”

“嗯！”

“那接下來，是不是該說說我的任務了？”影梟問道，“關於翼人化的事情……據我所知，帝國目前的政策對翼人化的指標管控極為嚴苛。別說是一個沒有自由身份的原人——就算是那些在行業裡已經頗有建樹的成年原人，想獲得翼人化指標也是得萬裡挑一。除非你有什麼走捷徑的辦法。”

“有。”伊莉莎回道，“但是在此之前，你還要先去一次帝國科學院。只有那個機構可以檢測出——一個原人是否具備翼人化的基礎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