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涼風、陳雲密佈。

凌霄市近郊的夜晚，空中沒有半顆星辰，細雨綿綿從雲端交織到地面。

在這陰雨綿延、萬籟俱寂的夜晚，一抹黑影如鬼魅般掠過夜空，一晃就落在孟德爾大學教師辦公樓頂層的一個露臺上。那露臺在結構上附屬於校長辦公室，此時從外側上了鎖——碩大的鏈條盤錯在門把手上，另一側焊死在門框上。如果是找鎖匠開鎖，不用鋼鉗大銼之類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弄斷這拇指粗的鏈條。

那人影揹負一雙巨大黑翼，振翅時卻毫無聲響。他雖然看似是落在露臺上，但近距離觀察的話，會發現他的雙腳根本沒有落在地面，而是依靠鼓翅的力量懸浮在空中，腳底距離露臺的地面還有幾釐米的空隙。

要知道對於翼人來說，鼓動雙翅一飛沖天容易，控制力量懸浮在空中，保持身體幾乎沒有任何上下浮動卻是困難的事情。這就好像體操運動員在單槓上翻騰容易，在翻騰之後卻能穩穩停留在一個倒立的動作上，卻異常困難一樣。而此人不止是穩穩懸停在空中，更是保持著這種狀態從懷裡掏出了一柄不足十釐米長的小刀。‘鋥’的一聲，刀身燃起深紅色熾熱的亮光。來人把刀身切入到鎖鏈之中，竟好像快刀切豆腐一般，那拇指粗的精鋼鎖鏈從切口處無聲融化，不消片刻就被完全切斷了。

黑翼人閃身進了屋內，細小的雨珠順著他黑色的皮質禮服下襬滾落在地面。他左手拿著切斷的鎖鏈，‘噗通’一聲沉入門口擺設的魚缸裡。巨大的魚缸由質量最上乘的鋼化玻璃製成，裡面灌滿清水。因為浮力緣故，鐵鏈掉入缸中只發出了幾不可聞的極小聲響，而此時，扔掉鐵鏈的人已經無聲走到校長辦公桌旁。

在菲比審訊校董的時候，她曾經把這裡——也就是校長死亡現場的照片，拿來當做向受審人員施壓的道具。在照片裡，校長的屍體面朝下趴在桌子上；而現在，桌上已空無一物，唯有一圈白色膠帶貼出屍體被發現時的位置。

黑翼人在屋裡靜靜站了一會。看上去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不過事實上他正在用敏銳的聽覺判斷走廊上是否有巡邏的警衛人員。在確認走廊裡並沒有半點人聲之後，他走到校長的辦公椅前坐下，打開面前的電腦。

屏幕閃過啟動畫面，桌面上出現“此電腦已被執法機關鎖定”的提示。黑翼人打開耳朵上的影像耳機屏幕，對著電腦輸入一串已早準備好的黑客程序，鎖定指示馬上消失了。隨後，他把手伸到鍵盤上，目光微滯，雙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鍵盤上飛速敲打起來。校長辦公室使用的是學校裡最好的設備，鍵盤也是全靜音的。那雙十指修長的雙手在鍵盤上翩然飛舞，屏幕上大量文字從下往上刷新過去，最後停在一個“確認”按鈕上。

黑翼人用手指輕觸屏幕上的按鈕，一個紅框圍成的視窗在他面前展開。

——連接中……連接中……連接中……

——對方已接受聯絡請求。

“夜魘？”被變聲器改造到冷若寒冰、嘶啞龜裂的聲音從音響中響起，而屏幕中也漸漸出現一位男人的半身相貌。他有一頭深褐色的短髮，臉上戴著化裝舞會上使用的那種鑲滿鑽石、渡著流蘇邊、樣式頗為誇張的面具。從面具的形狀看來，他的五官周正，而一雙杏眼神采飛揚，如果不是在這陰冷的深夜看到這雙眼睛，一定會以為面具之下是個如陽光般溫暖明媚的男子。然而這樣的一雙眼睛配上變聲器改造出的冰冷聲音，給人一種詭詐的不諧之感。

黑翼人往椅背上靠了靠，十指交疊：“是我。”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像被配音軟件故意拉低了音域那般，深沉到比這細雨綿延的夜色還要更陰冷。

戴著面具的人看了有一眼顯示器上的日期，說道：“今天不是定期聯絡的日子……出什麼事了嗎？”

“嗯。”夜魘也不避諱，有一是一地說道，“我正在孟德爾大學善後。這裡被那個叫什麼……軍情處的帝國軍用機關查處了，以後不能再用。”

“查處？”面具下的另一邊看不到表情，但可以聽到聲音不是很高興，“不是跟你們說過要小心那些翼人嗎？”

夜魘搖了搖頭：“這次來的不是翼人。”

“不是翼人？”面具男用右手支在桌子上託著下巴，“開什麼玩笑？原人能在你的地盤上搞事情，那跟鬧鬼有什麼區別？”

聽對方語氣裡帶著七分調侃、三分不信，夜魘卻倒是沒有絲毫在意，還是冷冰冰地說道：“的確是幾個原人。我兩個部下本想幹掉他們，結果反被幹掉了——一死一殘。”

面具男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的兩個部下……被幾個原人弄死了？”

“一死一殘。”

“所以你的部下怎麼了？嗑藥了？還是翅膀被人剪了？”

“先不說這個……”夜魘把雙手抱在胸前，黑色皮質禮服在夜雨的反光中泛過一絲銀光，“你覺得能接得住我一招的原人，是怎樣的人？”

話題轉換雖快，面具男卻是想也不想地回道：“沒有這種人。”

夜魘把手放在影像耳機上，一段錄像傳送到面具男眼前。錄像的內容正是他從空中俯衝而下，原本準備一拳擊斃的菲比卻被影梟推開。後者結結實實用右臂接下了夜魘的拳頭，而臉上卻無絲毫懼意，反而勾起嘴角露出一個鬥志昂然的淺笑。

面具男的目光先是掃過菲比的臉龐，困惑的神色在眼中一閃而過，隨後他又看到影梟的所作所為，原本託著下巴的手都放開了，嘴巴微張，像剛剛活吞一隻青蛙。

視頻播完，夜魘瞧好似的看向面具男。後者清了清嗓子以掩飾自己的失態，然後指著影梟的影像問道：“這男的是什麼人？”

“一個僕役。”

“……你說什麼？”

“他叫影梟，是被源生翼人買下的僕役。沒有身份，沒有人身自由，可以說是處於帝國最底層的原人。”

“這樣啊……就是他殺了你的部下吧？”面具男的眼睛眯起來，“你準備把他怎樣？要殺了他以血洗血嗎？”

“殺他的話昨天就動手了。”夜魘搖了搖頭，“人死不能復生，再說那種翼人化的學生部下本身也脆弱得很。就算她們今天不被殺，以後脫離了學校也可能就是一群廢物。反倒是這個能正面與我對抗的原人，如果他肯加入咱們這邊，翼人化以後能堪重用。”

“哦？這麼說你是想得到他？”面具男把手肘從桌上抬起來，往椅背上靠了靠，“他有多大能耐能被你看上？”

夜魘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淺笑——然而他的面色實在太蒼白，五官又冷峻非凡，那笑容出現在他臉上的時候，雨夜中正劈下一道驚雷，辦公室的空氣霎時寒徹人心。

“帝國總有一天會陷入混亂……”夜魘忽然說道，“到那個時候，拿著錢還不如拿著刀管用。”

“你是說拿他當刀使……呵呵……”面具男笑了兩聲，回道，“但是夜魘啊……不管在什麼時候，錢都一定是多多益善。刀可不一樣，用不好會傷害自己。”說到這裡，他刻意頓了頓，但是很快又繼續說道，“不過像你這樣的你用刀高手，應該是知道什麼樣的刀可用，什麼樣的刀寧可親手摧毀也不能讓它留在世上。”

夜魘聽聞，冷哼一聲：“這個當然不用你說。”

“是是，算我多嘴。”面具男回覆到一開始的狀態，右手手肘戳著桌面，眯著眼睛，用手指託著下巴，“但是接下來的話就比較重要了——”

夜魘聽聞此言，還真的正了正身子，放下抱在懷中的雙手，表情也認真起來。

面具男見他態度變化，會心一笑，隨即說道：“你要想捕獲那個原人，方法很簡單——你可以許諾給他自由的身份、植翼的指標、或者花一點錢買通他也沒什麼不行。事實如果真如你所說，一個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原人，除了溫飽和人身安全以外幾乎什麼都沒有，那他的需求應該是無限的——一點點資源的付出就可以換回相當豐厚的回報。”

夜魘悶哼了一聲：“沒有用。他們一夥五個人，用你說的方法只買通了其中兩個。包括他在內的另外三個原人不僅不買賬，還幹掉了我的部下。”

“哦？”面具男感到有些意外，但還是繼續說道，“這個方法不管用的話，也不是說就無計可施了。如果你有那個決心，可以試試殺掉他的主人。”

這下輪到夢魘感到意外了：“殺掉他的主人能讓他服從於我？這是什麼道理？”

“很簡單的道理。”面具男攤了攤手，“對於原人僕役來說，主人的死亡會將他們置身無地。在帝國的人看來，僕役根本不是人，他們等同於商品、貨物，與幾個世紀前落後制度下的奴隸沒任何區別。主人一旦死亡，僕役在社會上就失去了容身之地。試想看看——誰會像接手一件死人用過的物品呢？”

聽完這番話，夜魘逐漸明白過來：“你的意思說，我在殺了他的主人以後再招攬他，這樣他就不得不加入我這邊了對麼？因為到那時候，帝國已經不存在會接手他的主人、也不存在會僱傭他的僱主，那麼他就失去了經濟來源。”

“一點都沒錯。”

“好吧，就算這是個不錯的選擇……”夜魘說道，“但原人僕役的主人可是源生翼人。你該不會忘了吧？”

“那又怎樣？”面具男聲音慵懶。

“他的主人是大神官的女兒。”

“一個小姑娘而已。你怕打不過？”

夜魘瞪著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麼驚人的消息，半晌才回道：“行動中不要驚動源生翼人，這規矩不是你定的嗎？”

“我定的我也可以改。”面具男倒像是沒什麼感覺，“為獲神兵利器助你一臂之力，我千航也不是就沒這個覺悟。況且現的青雲帝國早就已經不是破曉戰爭時候的帝國——那時候的源生翼人在國內威望如山、萬人敬仰。現在嘛……就算她是源生翼人，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無權無勢的弱女子。即無戰略價值也無商業價值，帝國不會為她動用多少資源的。”

“……是這樣嗎？”夜魘將信將疑。

面具男見他不放心，又補充說道：“帝國大神官有兩女一子。大女兒奧蕾莉亞芳齡二十五，如今已是近衛軍團輝翼隊的副隊長，早就不需要原人僕役。所以你說的這位身為主人的源生翼人，必然是他的小女兒伊莉莎。據我所知，那姑娘目前還在讀書，而大神官對她即無要求也無期待。只要不影響她弟弟希德繼位下一任的大神官，伊莉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所以這個伊莉莎.沃克，她現在在帝國可以說是半點影響力都沒有。更何況帝國和平了大半個世紀，連大神官都快淪落為張羅辦祭典的閒職了。在貧富分化這麼嚴重的社會里，人民對自己納稅供養的官員們毫無感情不說，恐怕骨子裡還更希望有什麼天災人禍忽然降臨，懲治一下這些肥差高薪的舊貴族們。所以你現在動手辦掉她，不僅不會激起帝國上下團結一心的對外反應，我這邊還可以借題發揮，慫恿媒體挑撥帝國內部階級矛盾，坐收漁利。一舉兩得，豈不妙哉？”

夜魘的耐心幾乎無法支撐他聽完這麼長的一段話，面具男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已經斜著眼睛看向地板，不再認真聽其中的任何內容了。待到對方說完，他幾乎是話音未落就迅速回道：“你說的東西太複雜，也跟我沒關係。總之殺了她也沒問題，是這個意思吧？”

“沒錯。”

“那我就先試試你說的這個辦法。”

隨後，夜魘又向面具男彙報了近期發生的一些事情。

菲利斯和妮娜雖然一死一殘，但她們到底策反了雷猙和亞倫。而菲比一行三人行動暴露，也是因為亞倫在最後時刻出賣了他們全部的行動計劃。可以說對於王功的死，這傢伙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而根據兩位倒戈原人的口供，面具男“千航”也因此得知了孟德爾大學被查處的背後主使者，就是軍情處特派調查員——卡爾.奧蘭多中尉。

“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值得著急的事情。”在聽取了夜魘的回報之後，面具男神色如常，“帥府的二少爺只是歪打正著了而已。那個慣戲花叢、百無一用的公子哥，參軍以後就一直沉迷女色不能自拔、上進心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次只是碰巧遇上幾個比較能幹的手下，替他露了回臉，後面的事情他才懶得追查呢。所以夜魘你只要做好善後，就不會留下什麼隱患。”

對於千航的指示，夜魘沉默著接受了。通訊結束後，他從校長椅上站起來，從懷裡掏出準備好的引爆器。

包括醫學部、教師辦公室、實驗樓在內的幾幢大樓底部及夾層中，早已預先埋好了足夠燒燬整座大樓的助燃物質。

夜魘按下起爆按鈕，引信連帶著預埋好的助燃物質全部被點燃。所有潛在的證據連同大樓一起，付之一炬。

大火在綿綿細雨中烈烈燃燒了一整夜，待到伊藤直人帶著手下趕往現場撲救時，那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