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絲綿綿的細雨從傍晚一直持續第二天清晨,伴著大片烏雲過境,帝都凌霄市的天空像被罩了一層髒兮兮的棉被。以往的溫暖和煦轉瞬不見,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直砸下來。
在這樣的天氣,通常的民用航班是不允許起飛的——陰雲天裡就算是滴雨未下,雲層之上往往也是遍佈雷區。而民用航班不論是飛機質量、還是機組人員的水平能力,應對這樣的天氣都稍顯勉強;再加上民航乘客絕大多數是普通市民,身體素質良莠不齊,陰雲天強飛帶來的顛簸很可能造成部分乘客不適、甚至出現大量投訴的情況。所以在這種時候,民航公司寧可延遲航班補簽退票息事寧人,也不願意冒一丁點風險起飛航班。
然而與他們的態度截然相反的是,新翼樂隊的四位成員正是在這樣的天氣裡如期返航,從謝菲爾德地區的溫特市回到帝都凌霄市。
這個由帝國音樂學院四名學生組成的樂隊團體,在為期三週的初次巡迴演出中備受好評,甚至收到多家娛樂公司的出道邀請,自薦請纓為他們錄製和發行首張專輯。然而不知隊長古陽出於怎樣的考慮,竟然拒絕了包括月夢娛樂公司在內的好幾家國際品牌發出的,所有商業合作邀約。
“哇!你們看剛剛的新聞了嗎?”吉他手紫因正窩在機載沙發裡看早間新聞,忽然一挺身坐起來喊道,“帝都昨晚著火了啊!”
私人飛機乘客艙的座位兩兩一排,他坐在第二排左側位置。右側的鼓手維吉爾正戴著眼罩呼呼大睡,此刻就算是天打雷劈也吵不醒他。坐在紫因前面位置的是隊長古陽。他手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杯品質還算不錯的紅茶,眼睛正盯著面前的屏幕,上面分六格顯示著各國各地上一週的權威音樂排行榜單。聽到紫因在那邊一驚一乍,又沒人回應他,古陽於是悠悠地接話道:“那咱們一會兒豈不是要無家可歸了?”
“那倒不至於。”紫因好像沒聽出來是在調侃他,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著火的地方倒是挺偏僻,在東城區近郊附近。但是火勢很大,連燒了五六座高樓……燒了一整夜到現在才剛撲滅。”
“哦?那地方有居民區?”古陽的眼睛還盯著屏幕,嘴上卻一心兩用地開始聊天。
“倒不是居民區,好像是個大學……嗯……說是原人大學?所有學生都是原人的那種。”紫因一邊看新聞一邊描述內容,語速不快,且說且停,“說是昨天夜裡,包括教師辦公樓、實驗樓、什麼的……在內的一共五幢大樓同時起火,引燃了樓內大量的易燃物質。原人學校嘛……估計大多還在使用考卷、紙質資料之類的落後教具,這些東西首先燒起來,之後火勢再擴散到整座樓裡。那些樓蓋的時候都圖便宜,也沒好好做過防火。年久失修,著起火來就一發不可收拾。等消防人員趕到樓下的時候,樓道里已經燒得連人都進不去了……”
話說到這兒,坐在紫因前面位置的伊莉莎忽然動了動。她原本也是窩在機載沙發裡看書,此時書往手邊一放,起身轉過身半跪在沙發上,頭從靠背上方探出去看向紫因:“你說的大學叫什麼名字?”
紫因看一眼屏幕說道:“孟德爾大學。”
伊莉莎嗖一下縮了回去,打開影像耳機開始撥電話。
“怎麼了?”古陽轉頭看她,“飛機上信號不好,外面又下雨,電話不一定打得通。”
“我知道。”伊莉莎秀眉微蹙,語速飛快,“但我有個朋友在紫因說的那所學校裡……”
“朋友?”紫因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他探起身子趴在伊莉莎的椅背上問道,“你的朋友去原人大學了?在那兒教書嗎?女老師?”
“她說的應該是她的僕役。”古陽淡淡地說道。
“噢,下人啊……”紫因的興趣登時去了一半,“下人有什麼好擔心的?就算出了事兒,保險公司也肯定會賠啦!虧不了你的。尤其是這種天災,賠償金發下來夠你再買十個八個僕役的。”
伊莉莎的耳機裡傳來連串的忙音,她嘆了口氣才說道:“打不通,希望真的是信號不好。”
紫因見她根本沒理自己,索性朝著古陽指了指伊莉莎的位置,低聲問道:“只是僕役而已嗎?”
伊莉莎關掉影像耳機說道:“是我的僕役,但也是朋友。”
古陽聳肩攤手道:“她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嗎?就算是家裡養的小貓小狗也會當成朋友,更不要提那麼一個大活人了。”
“啊!?”紫因先是驚歎一聲,然後用一根手指頂著下巴,設身處地思考了片刻,隨後擊掌道,“不過仔細想想的話,還真是挺棒的呢!把寵物當成朋友什麼的!”
伊莉莎已經轉回頭拿起手邊的書,不再理他。
而紫因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哎,古陽,你覺得咱們下一首單曲的名字就叫——‘親愛的朋友’——怎麼樣!我忽然靈思如泉湧耶!單曲的內容就講‘不是朋友的朋友’,比如說家裡養的寵物、常年陪伴生活的服務機器人、戀物癖的對象之類的……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維吉爾會揍你。”
“為什麼?”
“因為他要寫詞。”
伊莉莎邊聽邊笑,最後笑倒在座椅靠背上。
此時的維吉爾還在蒙著眼睛呼呼大睡,對機艙裡幾人的對話毫無知覺。
20分鐘後,飛機降落在帝都機場貴賓專用跑道上。
古陽和維吉爾的翼人侍從幫四人拿了行李,跟在樂隊四位成員身後一起走向機艙門。
艙門接地的部分用的不是登機梯,而是為翼人特製的一塊質地輕薄的金屬踏板。踏板一端接在艙門上,另一端呈45度垂向地面。踏板兩側邊沿閃爍著銀灰色的呼吸燈,在雨中更顯朦朧華美。
伊莉莎走到艙門口的時候古陽正從後面追出來囑咐道:“記得打傘。”
古陽手中的傘還未遞出,就見伊莉莎轉頭朝他微微一笑:“這點小雨淋不溼我的。”
下一刻,她已如一片羽毛一般輕盈地躍出艙門,雪白雙翼在雨中震開。那背影宛如忽然盛放的白玫瑰,又似展翅而飛的白鷺,頃刻間已經衝入雨幕,轉瞬不見。
大神官府的管家西蒙站在帝都機場的貴賓接機廳裡,目不轉睛盯著不遠處的滑門。
透過磨砂玻璃向外看去,只見一抹人影從雨中匆匆接近,半透明的灰影投在玻璃上,滑門向兩側無聲滑開。
伊莉莎合攏翅膀撲進來,如煙中芍藥般的倩影讓四周的人都不覺注目。
她淡褐色的頭髮上沾著點點水珠,在燈光映射下散著柔美的微光。落地的時候,櫻紅色吊帶連衣裙的下襬如花瓣般綻開,白色薄紗外套像仙子的羽衣般直披到腰際。她一路冒雨飛來,速度雖快,但雨勢太大,此時一身簡潔優雅的衣裝也已被雨水淋得半溼。
管家西蒙連忙迎上去,遞出拿在手上的備用外套:“二小姐您辛苦了。”
伊莉莎換掉溼外套,抖抖頭髮上的水珠。環視一圈發現管家身後帶著的幾個侍從都是翼人,沒找到熟悉的面孔,於是問道:“影梟呢?他不在嗎?”
“他今天沒來。”西蒙朝二小姐身後看了一眼,猶豫道,“您的行李……”
“學長的侍從們幫我拿著行李,你留一個人在這裡等著吧,我要先回去了。”
西蒙是神官府資歷最老的管家之一,可以說是看著大神官的兩位女兒從襁褓之中的嬰兒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女子,對她們的性格也瞭然於心。論脾氣秉性,大小姐奧蕾莉亞剛猛直率,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二小姐伊莉莎貌似溫和善良,可愛的外表下卻有著堅強的意志。兩人有著許多不同,但也有著絕對的相似之處——通達事理、果有決斷。既是決定要做的事情,就絕不猶豫。所以當伊莉莎堅持要先一步回神官府的時候,西蒙並沒有提出“雨小一些再回去吧?”或是“不和古陽少爺他們道個別嗎?”之類的建議,而是恭從地跟在她身後。
伊莉莎吩咐過後就不再理會西蒙,獨自朝飛行通道方向走去。
像帝都機場貴賓專用航站樓這種建築,當然和軍情處一樣設有翼人專用的飛行通道,直接通向樓頂的陸空兩用停車場。這裡的飛行通道裝潢上比起軍情處華麗得多。鑲金鍍銀的牆壁貼線、嵌在周遭光帶裡的水晶墜飾、無一不彰顯著使用這條通道之人的尊貴身份。
伊莉莎一路飛到樓頂,管家西蒙也緊隨其後,並在接近樓頂閘口的時候拍翼躍上,為小主人提前撐開傘。
閘門在他們頭頂分開,聲音尚未消散,伊莉莎忽然問道:“我託你打聽的事情,結果如何?”
“您是說……”西蒙略一思付,很快就反應過來問道,“當年買下影梟的時候,賣他的那家商鋪現在是否還營業?以及他們的供貨來源嗎?”
“是的。”
“這個我是打聽過了。”西蒙彙報道,“不過五年前,那家商鋪還只是一家普通的門店,而如今的‘青布衣’,已經是在帝國好幾個城市開了總計十二家連鎖店,連老闆都換了幾波人……”
伊莉莎眼波流轉,往管家這邊瞥了一眼:“那你一定是每家店都打聽過了吧?當年經手這筆交易的老闆是誰,是否還在主持某一家店的生意?是否還能聯繫到他?”
說到這兒,他們已經越過閘門到了樓頂。
下了一整夜的雨並未見小,反而越下越大。此刻本是上午十一、二點,天卻黑得好像鍋底。雲幕低垂、陰氣逼人,細密的雨水在空中織成綿密的雨簾,打在伊莉莎頭頂的傘面上噼啪作響。
西蒙隨主人飛上樓頂,手上穩穩撐著傘,不讓半滴雨水落在小姐身上。臉上則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道:“那是當然。十二家門店我已經全部都問過,其中八家是最近三年才開的新店,找的都是新店長,跟您要查的事情沒有關係;另外四家是最初那家‘青布衣’里人員分流,由老店員們拓展出的新店。但是因為人員更迭和記錄易手的緣故,目前能查到的是——五年前的供應商一共有三家,但沒辦法準確辨認出誰向當年‘樓蘭之境’的‘青布衣’店供了貨……”
說到這裡,兩人已經走到私家車旁。西蒙為伊莉莎拉開後座門,目送她坐進去之後,自己收了傘坐到副駕位置。
“但是你一定有什麼結論可以告訴我吧?”伊莉莎問道。
“是的,雖然可能達不到您的預期。”
“時間這麼久了,查不到準確消息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是……”
因此下雨的緣故,大部分民用航班都被耽誤了,接機的人不多。伊莉莎乘坐的車子開動起來,轉了兩個彎就駛入跑道,兩側滑翔翼也隨之展開。
西蒙一邊向二小姐彙報,一邊抽空核對了司機右側導航設備上的終點位置,這才繼續說道,“經過我這幾天的篩查,有可能作為上游向當年‘青布衣’總店供貨的,總共有五家供貨商,其中有兩家不在帝國境內。”
“這個可以理解——我也是提前做了功課的。帝國境內的‘原人供應商’,從‘黑色獨立日’之後就受到嚴格管理。從國家安全的角度考慮,皇帝陛下要求所有供應地從源頭上斷絕售賣‘斷碼’的可能性,以確保帝國境內的一切原人都有歷史記錄可查。”旅途勞頓,伊莉莎儘管還保持著端莊的坐姿,神態中已難掩疲憊,輕聲說道,“我想這麼多年來就算有一兩個漏網之魚,也不可能連‘是誰把貨品洗成斷碼的’都搞不清楚。帝國境內如果真有這樣的供應商被顧客揭發,那可不是罰錢就可以了事的。敢違背皇帝陛下鐵律的人,註定是要受牢獄之災。所以,當年售賣影梟的,應該就是那兩家境外供貨商的其中之一。而且我猜,你說的那兩家供貨商全部都在‘人類聯合同盟’境內,對不對?”
管家在聽她說之前那番話的時候還連連稱是,提到‘人類自由同盟’的時候卻搖了搖頭:“不……這兩家供貨商,全部都在‘佈雷茲王國’境內。”
“佈雷茲王國?”伊莉莎像是忽然從疲憊中清醒過來似的,“你說的可是在位40餘年的維多利亞女王所統治的佈雷茲王國?”
“您說的正是。”
“怎麼會呢……”伊莉莎露出困惑的表情,“佈雷茲王國明明是世界上少有的,人類和翼人可以平等共存的國家。維多利亞女王開明賢能、愛民如子、德隆望尊。王國地處帝國與同盟兩大國的夾縫之間,卻能保持常年中立,這與女王高明老道的政治手腕不無關係。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明君,怎麼會允許自己國家內存在‘販賣人類’這種與其治國之道背道而馳的交易?”
“這……”西蒙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二小姐您這就難住我了……具體內情我是不清楚,但那兩家供貨商確實是在佈雷茲王國境內——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所查到的結果絕無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