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人战争》 司马浣熊

“起初他們告訴我,摘取和培養翼是為帝國服務。為了提高原人大學的技術水準,也是為帝國儲備科研力量。結果我在年底申報科研成果的時候才發現,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們這麼做,純粹為了錢——學校擴張需要錢、採購設備需要錢、招聘老師需要錢、科研項目需要錢……但是原人學生根本交不起那麼多學費,結果他們就建立了一套專門販賣翼的流程,來補充學校的運作資金。”

“專門販賣翼?”菲比在資料本上飛快地記錄著,“你詳細講講。”

趙敬才把身體往前傾了傾,習慣性地擺出一副校董的姿態:“帝國每年有巨大的器官供應缺口,這個你知道吧?就像上個世紀人類的骨髓移植、腎臟移植一樣,翼人因為對翼這個器官缺乏瞭解,每年死於翼骨瘤這類絕症的翼人非常多。多到什麼程度呢——正常情況下靠死亡翼人自願捐贈的翼根本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大量患者寄希望於黑市,又把黑市上販賣的翼價格炒得非常高。”

“絕症只能靠移植治癒嗎?”菲比一邊思考一邊問道,“現在不是也有用自身細胞培養翼的?比如從患者身上取一部分組織,培養成一個完整的翼再植入回患者的身體裡。這種技術不能用來治病嗎?”

“不能。因為大多數和翼有關的,都是基因病。就是說他如果用自己的細胞培養一對翼,那還是會得這個病。這話題要展開的話,咱們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更何況你說的‘培養翼’,價格比黑市上的‘移植翼’還要貴兩到三倍不止,許多患者連‘移植翼’都沒錢買,更不要提‘培養翼’了……”說完這些,趙敬才頓了頓,抬頭看了一眼菲比。

“你先繼續說。”女兵頭也不抬地說道。

“那麼,以校長和副校長為首的董事會,制定的販賣翼流程,就是從一份偽造的診斷報告開始。剛剛我看到你投影裡的報告上有一份‘翼骨瘤的診斷報告’……沒錯,那是個假報告,是用來偽造病例,以便在摘取翼的時候使用。患者是得了絕症,但是翼還健康,這種情況下,對於橫豎都是要死的人,學校就會決定對這類患者實施摘除翼的手術,以免人死了,翼就拿不下來了。”趙敬才井井有條地陳述著犯罪事實,好像這只是科研的一部分,而他所說的‘病人’只是實驗臺上的小白鼠。

“呵……你們這攬財過程設計得還真是有理有據。”菲比挖苦地說道,“絕症病人已經很慘了,你們還要摘人家的健康器官拿去賣,不怕晚上做噩夢嗎?”

“如果學校因為沒錢經營而倒閉的話,做噩夢的可就是我們了。”趙敬才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破產清算,幾十年的努力毀於一旦,我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後半輩子怎麼過?”

“哼……詭辯。”菲比不屑地白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那接下來呢?摘取的翼你們是怎麼賣到黑市上去的?是誰和你們對接?下游又是誰在經手?”

趙敬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這我就不清楚了。”

“為什麼?”

“你不是查過我在學校裡任職的工作範圍麼——我是生命科學系和另外兩個小系的最高負責人,而其他那些系和部門都不在我的管轄範圍裡。也就是說,我只負責‘技術’的部分——制定完美的手術流程、並提供操作流程的顧問指導。而‘執行’和‘售賣’這兩部分,分別由副校長和校長負責,我連每一年會有多少病人做‘摘取翼’的手術都不知道,更不要提下家轉手會賣給誰了。”說到這裡,趙敬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也許這才是我會被你們抓了的原因吧……他們是不會讓真正知情的人落在你們手上的。”

“他們?”菲比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言辭模糊的地方,“你說的他們是指什麼人?”

“不知道。”

“哈?”

“他們是一群身份神秘的人。真實姓名、性別、工作單位……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們向校長提供給了‘賣翼換錢’這條經營思路,我猜測會收購翼的下家,也是他們安排的。他們每週都會和董事會里的重要人物開會,因為我只負責摘取和保存翼的技術支持,所以和他們一起開會的次數很少。在我參加過的、屈指可數的幾次會議上,使用的都是音頻會議,沒有任何人露過臉。”

“你說的‘他們’是幾個人?”

“不確定……嗯……至少兩人吧。不過每次都使用帶有變聲效果的音頻線路,所以就算你們讓我聽聲音找人,我也無從分辨。”

“那名字呢?開會的時候總會說到名字吧?”

“唔……這個確實提到過。”趙敬才沉思道,“不過時間久遠,我有點記不太清楚了。而且他們使用的都是化名,即便說出來也不一定有意義,所以當時我也沒有特意去記。”

“沒關係,你能記住多少就說多少。”菲比用筆桿敲了敲桌子,“就算是化名也一定有特殊的意義,不失為一條推理線索。”

“好吧……”趙敬才把手指杵在太陽穴上,努力思考了一下才說道,“他們之中似乎有一個人叫‘夜魘’,另外一個人叫千……什麼……記不起來了。”

“夜魘……?”菲比把這個名字記在資料夾上,心跳難以抑制的開始加快,臉上儘可能不動聲色地抬頭繼續說道,“男的女的?”

“不知道。他們用了變聲線路,聽聲音是男的,但也有可能不是。”

——你可以叫我夜魘。

——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影梟。希望到那時候,你還記得我。

夜魘……難道是同一個人嗎?

菲比腦中飛快閃過倉庫外那個有著漆黑背翼的身影、幽暗深邃的雙眼、誇張華麗的銀髮……忽然,她抬起頭問道:“每一次都通過音頻線路,從來沒有當面見過嗎?”

“沒……嗯?”校董剛要否定,忽然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道,“雖然我是沒當面見過,但是他們似乎來過學校一次。他們坐著一輛黑色的陸空兩用轎車,到醫學部那裡就直接進車庫了,我沒見到本人長什麼樣子。”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10月的時候吧……”

菲比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10月……校園武鬥祭。”

“對對,就是在武鬥祭之後。”趙敬才贊同道,“校長當時還特別通知了幾個生命科學系的勝出者,讓他們在那個時間去醫學部領取‘賢者之種’。”

“所以妮娜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內定為翼人的候選者之一的……嗎?”菲比低聲說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和那些人有關係的事情,我是一概不過問的,以免事後出什麼問題牽連到我。”

“是啊,你還挺會明哲保身的。”菲比翻個白眼。

“呃……”

“接下來……”菲比看了看手裡的資料夾說道,“昨天晚上你在什麼地方?都幹了什麼?詳細描述一下吧。”

審問室外,站在單面鏡後面的紅服軍官——卡爾.奧蘭多中尉關掉影像耳機,轉過身對自己的侍從說道:“之後的內容就沒必要聽了。直人,我們走吧。”

他的直屬侍從——伊藤直人少尉站在右後側,畢恭畢敬地應道:“明白。”

卡爾邁開腳步,朝通往辦公室的走廊深處走去:“英傑的事情……沒想到牽涉這麼深。”

“是啊……那天他打電話來,我還以為是誤會。”伊藤直人跟在他身後,補充說道,“他在那所學校工作也快三年了,真有問題的話,以他的能力早該發現了,怎麼會等到現在?”

卡爾並沒回應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問道:“英傑畢業以後,你和他還聯繫過嗎?”

“這個……”伊藤直人愣了一下才低頭說道,“沒有。”

“我去年還見過他一次呢。”

“……”伊藤直人心中好奇,卻不敢直接詢問主子,只是默默跟在卡爾身後。

“你一定好奇我是在哪兒見到他是吧?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卡爾攤了攤手,“‘夢之輪’酒吧。”

“夢之輪?那不是少爺您常去的,南城那家……”

“是啊,我也很驚訝。那天我約了酒吧裡的招牌小姐姐……具體叫什麼名字不記得了,然後我早到了一會,結果老闆告訴我小姐姐還在接客。我在門口沙發上等得不耐煩,正準備叫人去催一下的時候,看見上一位顧客正好從她專用的房間裡走出來——就是英傑。”話說到這兒,兩人就來到了翼人專用的飛行通道前。

軍情處大樓分上下五層,審訊室在一層,二層以上是翼人軍官的專屬辦公區。

一層往上的通路不設客運電梯或樓梯,只有翼人專用的圓柱型飛行通道。直上直下的,寬度可容納四、五人並排飛行。貨運電梯也是有的,不然樓上辦公室想換張桌子都麻煩。然而為了儘可能減少對翼人軍官的干擾,電梯設計在走道拐角的偏僻區域,平日裡如果不是刻意經過,很少能察覺到有這麼個設施存在。

卡爾一路走進飛行通道,見樓上有同事正飛下來,互相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不再說話。

特派調查員算是除了長官以外最高的職位,所以辦公室在次頂層。卡爾順著飛行通道一路上行,四周一圈塗著特殊塗層的牆壁泛著忽明忽暗的淡紫色微光。青雲帝國科技水平領先世界,如今的照明設備已經可以做到與塗料融為一體。所以在塗層黯淡下來的時候,卡爾那一頭燦然金髮和下人精細打理過的紅色軍服,映照在四周光滑平展的牆面上就顯得格外扎眼。

卡爾.奧蘭多是玉衡元帥的次子,論身份地位,在源生翼人中的尊貴程度可謂是僅次於皇子,然而卻沒有人能比他更好地詮釋“紈絝子弟”這個詞。在軍情處大多數人眼中,中尉看上去雖是一表人才,但每每見到他的時候都沒在幹什麼正經事。比如現在,上午十一點,他才一副剛剛打扮好的樣子去辦公室坐班。審訊也不好好盯著,軍情處直接接手的案件居然讓一個原人調查專員獨自審理,怎麼看都是一副根本不想好好幹的樣子。

伊藤直人跟在他身後,一路無話。

兩人到了四層,走出飛行通道的時候卡爾才繼續說道:“見到英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早已經不是在近衛軍團服役時候的那個他了。英傑在以前只是表面上隨和,骨子裡是比你還嚴肅認真的人,為人處世更可以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那時候重用他,重要任務都交給他。可是去年再見他的時候,他跟我也沒什麼不同了。”

“少爺……”伊藤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卡爾的辦公室在四層盡頭,說完那一大段話,兩人已經站在辦公室門前。卡爾掏出電子卡開了門,往靠窗的辦公桌邊走,一面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好奇,為什麼我對他的案子管這麼多。”言罷,他在辦公桌前坐下,“軍情處的各位長官都當我是個遊手好閒的二世祖,而事實上我也的確如此。因為這裡人太多,但留給每個人的機會卻並不多。給那些爭強好勝的平民調查員多一些表現機會,而我少一些負擔,這不是正好麼?”

他把辦公桌上的電腦打開,雙手枕在腦後,四仰八叉靠在椅背上等著開機:“帝國精英雲集、鍾靈敏秀,又不少我卡爾一個認真幹活的人。但是啊……英傑對於我來說,曾經是和你一樣重要的部下,他出事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觀。”

電腦屏幕亮起來,空空如也的郵箱裡沒有半封信——看來軍情處早就視他如編外人員,不再安排什麼緊急重要的工作給他。卡爾站起來,身後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有著從軍情處大樓裡可以看到最漂亮的外景——這是他當年入職時特別爭取的辦公室,可見那個時候他已經決定要混吃等死。卡爾面對窗口,英俊的面孔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思:“英傑的出身雖比不上我們源生翼人,但家裡好歹是富甲一方的不動產商,那樣的家底吃個三五代也沒問題。我當時就想——他在近衛軍團到底是要拼什麼啊?又不是像我一樣是家裡有要求。所以我去年看他變成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本以為他終於看得開了,心裡也放心不少。不想再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是死別了……”

伊藤鮮少聽卡爾用這個語氣說話,不由得微微皺眉:“少爺,請您節哀。”

卡爾轉身面對工作用的電腦,他眼中的神色是在軍情處服役以來都不曾有過的認真:“英傑的案子如果交給別人,一定會草草了事。因為帝國裡數量龐大的原人群體實際上沒什麼地位。只要他們不反、不亂、不危害社會,統治階層裡就沒人真的在意他們是怎樣生活的。英傑和那些原人扯上關係,案子就算牽涉人命再多,只要沒有在社會上引起無法坐視不理的騷亂,查下去都是沒什麼油水的雞肋案。軍情處的同僚們何其精明,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還不如去幫如今得勢的幾個皇子處理關乎顏面的桃色事件。”卡爾這一大段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言罷重新轉回身面對窗口,看著窗外綠蔭搖曳、陽光明媚,繼續說道,“總之英傑的事情,我是管定了。不為名不為利——因為我卡爾.奧蘭多根本不需要名利不是麼?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害死了英傑。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