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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

剛下了早朝,用過午膳後,景泰天子朱祁鈺就正襟危坐在御案前,命身邊服侍的太監把今日需要批閱的奏疏給呈送上來。不一會兒工夫,寬而長的御案上就堆滿了幾十份的奏疏。

要說起來,身為一國之君雖然高貴非常,卻也同樣辛苦而苦逼至少對一個想要當個有所作為的明君的皇帝來說,是半點都不誇張的。

光拿大明天子來說,每天的早朝就不能缺了,不然有的是言官臣子上表勸誡甚至是諷刺。於是,天不亮,就得起來,然後一整個上午就得端然坐在太和殿里,聽着群臣說著其實早就知道的套話,還得做出相應的合理反應,直到接近中午才能散朝休息。

然後下午到晚上,皇帝就要不斷處理政務,比如批閱從通政司送進宮來的奏疏,再比如接見一些臣子,與他們商議朝中的大小事務。要是後者佔用的時間多了些,皇帝還得在晚上加班繼續批閱奏疏,直到深夜。

可以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皇帝看着要比後世的那些在企業里打工的白領累多了,幾乎是天天加班不說,還幾乎全年無休。當然,這前提是皇帝本人想要有些作為,若換了個懈怠的主兒,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兒了。

而朱祁鈺,顯然就是希望自己成為明君的。不但如此,他身上還多了一層壓力,自己的皇兄雖說自被迎回之後就被軟禁在南宮,可只要其在一日,就讓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幾年來,朱祁鈺真是一心都撲到了政務上,幾乎就沒有好好地放鬆過。過度的勞累,讓他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不但未到三十歲已生出了斑斑白髮,而且還影響到了子嗣一事,直到現在,依然只有朱見濟這一個兒子,而且兒子的身體也不是太好。

提到朱見濟,就不得不再為當今的景泰皇帝嘆息一聲,他實在太過憋屈了,因為這位皇帝唯一的兒子居然還不是當今太子!

早在土木堡之變,朱祁鈺臨危稱帝時,為了表明自己無意帝王之位的心思,他早早就把兄長的兒子朱見深立作了太子。當時的他,怎麼都不會想到,這個決定會給自己帶來如此之大的問題,讓他現在都有些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隨着稱帝日久,朱祁鈺的心思早就發生了轉變。不再是當初那個對皇位沒有任何想法的閑散王爺,而是皇位永固,並把位置傳於自己的子孫後代了。可太子之位早定,就讓他有些作繭自縛了,畢竟這是國本,可不能輕易更改動搖。

事實上,之前朱祁鈺曾試探着徵詢過幾年要臣的意見,希望能換朱見濟當太子。可很快地,他就遭到了那些臣子的一致反對,甚至連于謙這樣的親信大臣,也不同意更換太子,最終身為天子的他只有讓步,不再提此事。

這種君臣間關於太子廢立一事的爭執在有明一朝是相當多見的。因為如今的大明天下可不光是老朱家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士大夫和朱家一起管治的天下,一切自當以穩定為首要任務了。而太子廢立又和國本根基大有關聯,若非他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是斷不能隨意廢立的。

在兩百多年的歷史中,無論是強悍的永樂帝朱棣,還是陰狠的嘉靖帝朱厚熜,亦或是內向懶散的萬曆帝朱翊鈞,最終都只能向群臣妥協,把不是自己心儀的兒子立作太子或許只有當更加野蠻而不講道理的辮子一族入主中原後,才會把這天下之事視作自己的家事,甚至讓臣子們都不敢對此生出議論來而只有中人之資的朱祁鈺,顯然是沒有魄力和手腕讓群臣妥協的。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拖着。希望那被自己冷落的侄子朱見深突然夭折,那就能名正言順地立兒子為太子了。不過眼下看來,這一願景是無法實現了。

如此煩惱,再加上繁重的政務壓在身上,讓朱祁鈺身子變得有些羸弱,此時一面看着奏疏,一面還會小聲地咳嗽兩下。

在隨意批閱了幾份奏疏之後,他的面色在看到又一份時陡然便是一沉,低低地哼了一聲:“胡鬧!鄭華春這個山東道監察御使居然因一件小案子就彈劾巡撫陸縝,真是無理取鬧。要是照他的道理來說,這天下的官員就沒一個是乾淨的了。”

原來,他看到的,是山東道御史彈劾巡撫陸縝,是導致當地女子通姦謀殺親夫的罪魁禍首,該當嚴懲的奏疏。當即,朱祁鈺就拿起筆來,刷刷點點地寫了幾句話,就把對方的說法給駁了回去。

其實皇帝心裡也清楚,這些彈劾陸縝的言官多是受人指使,只因陸縝開海之舉實在得罪了不少人既有守舊的老臣,也有江南出身的官員所以根基不深的他自然就成了言官御史們攻訐的對象。

這樣無理取鬧型的彈劾以往也自不少,甚至更沒有道理。但皇帝卻也拿他們沒有什麼辦法,誰叫大明太祖時就定下了風聞奏事,言者無罪的規矩呢。所以他只是駁了幾句,便揭過了這一頁。

可接下來的情況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讓朱祁鈺有些傻眼了。因為後頭,居然又有不下十來份奏疏是以此事來彈劾陸縝的。這些彈劾他的人中,既有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言官,也有翰林院里的清貴們,甚至連禮部的一些官員,也揪住了這一事大做文章,直言陸縝罪莫大焉。

在他們看來,女子與人通姦之後還毒殺親夫的舉動完全就是人心墮落的表現了。而導致這一切的,正是陸縝一力主張和提倡的開海等相關之事。尤其是放任那些工坊招收女子做工,這不是在鼓勵她們不安於室,不守婦道么?

現在,此事才剛起了一個苗頭。可要是不儘快撥亂反正,加以遏制的話,必然會有更多類似之事冒出來。到那時候,我儒家所倡導的禮義廉恥將徹底被顛覆,國將不國

即便朱祁鈺有心維護陸縝,可在看到這些彈劾與控訴後,後背也不禁生出了一層冷汗,心裡也是一陣緊張起來。

因為就是他自己,也是認同這些說法的。女人在如今這個世道就該本本分分地在家中相夫教子,豈能隨意外出拋頭露面?更別提跟男人一樣去那些工坊里上工賺錢了。那樣一來,名聲可就徹底毀了而這,也必然會衝擊大明朝廷根基所在的儒家學說。

“此風確不可長,朕得提醒陸卿幾句,開海什麼的確是好事,也能給朝廷帶來利益,但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做的!”很快地,皇帝已經有了決斷。當即就使出了應對某些不合心意的奏疏的終極辦法留中。

所謂留中,就是皇帝將臣子們送來的奏疏扣下之後不作任何的回應。一般來說,臣子上疏,只要言之有物,皇帝都該做出回應,無論是應還是否,就算是追究責任也是一種反應。可有些事情,皇帝卻會不知該怎麼反應,或是有所顧慮,那就用這留中的手段,扣下之後就當沒這回事。

雖然這是很消極的一種應對方式,但卻也很有效。至少能讓皇帝省卻不少麻煩。等到幾十年後,萬曆朝時君臣關係變得日益緊張,留中就從偶爾解圍的無奈之舉變作了常用手段

在朱祁鈺看來,自己用上留中這一手後,事情應該就會消停下去,畢竟這事其實看着也不是太大,不就是一起風化案么?

可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地出乎了他的預料。這幾份彈劾其實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在發現天子對此不作任何表示後,更多的官員加入到了這場針對陸縝,捍衛禮義廉恥的爭端里來。

之後幾日,接連有官員把彈劾陸縝的奏疏送進宮來,言辭是一個比一個激烈,都有人將陸縝稱作國之大賊了,就彷彿只要皇帝不處置了他,大明朝就將因此滅亡一般。

隨後,他們又不再滿足於只上疏言事,直接就在朝會,在廷議上公然提及此事,批判起陸縝在山東的種種叛逆之舉,實在有違人臣之道。

剛開始時,像于謙這樣和陸縝關係良好,且知道他做這一切也是為了朝廷和百姓的官員還出聲為其辯護幾句。可隨着爭論的深入,批駁者把事情說得越來越嚴重,甚至上升到國家興亡層面時,這些官員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不光是他們,就是有意保陸縝的天子,也明顯感到了沉重的壓力,都不好直接反駁臣子了。

這還不算,真正讓人不敢再在此事上為陸縝說話的,是民間一些讀書人對其的非議。這些人很快就把此番之事與陸縝之前壓制迫害孔家的事情給連到一起,然後再大做文章,直言他是來顛覆儒家學說的異端,若任由其繼續在山東為官,必然會造成當地的大亂,從而波及全國

這種說法其實有着很多的漏洞,奈何百姓們卻很容易就信了,於是就是一般百姓也對陸縝抱有了極大成見,眼看他的名聲都徹底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