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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皇帝突然話鋒一轉,追究起了自己與朝臣勾結陷害陸縝一事,石亨的後背陡然就沁出了一層冷汗,也顧不上天子剛提醒過自己不要隨意再跪,便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叩首道:“臣知罪,臣知罪,不過……”

無論哪朝哪代,哪個人當了皇帝,最忌諱的就是手底下的臣子內外勾結,因為這會對皇權產生極大的威脅。這所謂的內外勾結既有宮裡宦官與朝臣間的,也有朝臣與邊關將領間的,這其中尤以後者更為嚴重,一旦要是查處落實了,最輕也得是個罷官下獄的結果。

所以縱然石亨再有底氣,再覺着自己功勞極大,被天子當面這麼一問,也是心慌意亂,惶恐不已。其實這次他所以完全不顧天下人的看法而悍然帶了兩千邊軍赴京,原因也正是因為心虛,擔心朝廷一旦強行追究此事,自己會落得個凄慘下場。

皇帝一見他這番模樣,心頭的懷疑就越發的濃重起來。不過石亨終究曾為朝廷,為自己立下過大功勞,又是一直被自己所信任的邊將,他總不好不問個明白就立刻讓人將其拿下問罪,所以便板著臉道:“不過什麼?你這麼做難道還能有什麼正當理由不成?”

“陛下容稟,臣……實在是冤枉哪。其實臣雖然與那陸都督曾有些過節,可即便給臣幾個膽子,臣也是不敢做出這等事來的。”石亨趕緊申辯道。

“照你的話來說,難道還是朝中官員冤枉了你不成?他們與你可沒有什麼怨仇,怎麼可能把這麼重一個罪名栽到你的頭上!”朱祁鈺哼聲道。

聽出天子沒有立刻要定自己之罪的意思,石亨緊張的情緒就稍微鬆了些,不過嘴上卻是不敢停的,趕緊回道:“陛下,其實朝中諸位大人也沒有查錯,確實是有臣身邊親衛跑來了京城與徐有貞等幾名官員密談。不過……那人卻並非是臣所派,而是……”

“而是什麼?”皇帝見他有些支吾,便立刻追問了一句。

石亨把牙一咬,這才繼續道:“而是臣身邊一名親信叫李澤的瞞着臣做下此事。因為他知道臣與陸縝向來不睦,又聽說他現在當了錦衣衛頭領,生怕他會對臣不利,所以便打算來個先下手為強。之後,他又聽人提起其實朝中不少大人也對陸都督懷有成見,所以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派了人前來與他們密議。

“臣有罪,臣當時完全被蒙在了鼓裡,居然對此事一無所知。等到京城裡事情敗露,那李澤才把實情向臣道出,臣念着他也是一番好意,所以才沒有治他的罪。臣包庇了下屬,亂了國法,還望陛下治臣之罪。即便是取臣性命,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說完話,他又砰砰磕了幾個頭,隨即整個人就趴跪在地,擺出一副任由天子發落的模樣來。

朱祁鈺盯着他看了半晌,心裡走馬燈似地轉起了好些個念頭。既有念及他當年在北京陷於危難之際時奮勇殺敵的表現,也有這些年在北方辛苦守邊的功勞,同時也想到了這幾年裡,地方和朝廷里指控石亨自恃功勞而做出的種種不法之事,最終更想到了這次的事情,讓他好不為難。

良久的沉默,讓石亨心下更是恐慌。要是皇帝突然不管不顧地下令把自己殺了,即便不殺,投入大牢,那一切可就都完了。但事到如今,孤身入京城的他早已沒有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魚肉。這一刻,他對陸縝的恨意到達的頂點,因為正是因為他,自己才會落得如此下場,他是真恨不能殺了陸縝,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

這一沉默似乎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長得石亨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皇帝才終於開了口:“石亨,縱然你所言是實,確實是底下將領自作主張,以你的名義去和朝中官員交通,你也難逃一個識人不明,縱容下屬的罪名。而且你此番赴京,又如此大膽,竟敢帶兵而來,鬧得朝野人心惶惶,即便朕想要寬赦於你,恐怕天下人也是不服的……”

聽皇帝這麼緩緩道來,石亨埋在下方的面部便是一陣扭曲,他知道這次自己是很難全身而退了,恐懼和憤怒讓他的身子顫抖得更加劇烈。

而皇帝看到他這反應,卻當他這是後悔和驚恐所致呢,心裡不禁就是一軟,語氣也跟着稍微緩和了些:“……所以朕意先降你的爵位,由侯爵改為伯爵。另外,暫時你是不能再回北邊去了,就先安心在北京歇養一段時日吧。”

“陛下……”一聽皇帝竟是要奪自己的兵權,石亨是真箇慌了。他很清楚身為武將一旦沒有了兵權會是個什麼下場,最好的就是成為一個真正的閑散之人,從此在政壇上徹底被人遺忘;嚴重的,則是在失去這一憑仗後成為眾矢之的,到那時,之前與自己結下過仇怨的人都將落井下石,把自己逼死都是很可能的。

石亨可是太清楚這些年裡自己仗着皇帝信任,仗着手握兵權有多麼的飛揚跋扈。即便不提陸縝這個死對頭,光朝廷里,就結下了不少的仇怨,這些官員可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之前只是拿他沒有辦法才一直忍着,可只要他一失勢,這些人就會如聞到了血腥味的狼群般直撲過來,把他吃得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

想明白這一層,石亨是真箇慌了,身子簌簌發抖,半抬着頭,滿臉乞求地看着天子,希望對方能收回成命,不要真徹底奪去了自己的兵權。

皇帝看着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下又不禁一軟,嘆了口氣道:“石卿,非是朕苛待於你,實在是朝廷自有法度,朕不能因你一人就亂了規矩,不然如何服眾?雖然這次的事情你多少有些情有可原,但事情終究是發生了,而且更為朝野所知,朕總不能不顧一切地維護於你吧?

“不過你放心,朕將來還是要大用你的,將你留在京城也不是真讓你就此賦閑在家,在此養老了。而且你這些年裡在北疆也確實為朝廷吃了不少苦頭,看你如今的模樣,朕心裡也過意不去哪。所以還不如先在京城調養一段日子,等養足了精神,再回去替朕守邊也不遲哪。”

皇帝這番話倒還算誠懇,可依然難以叫石亨釋懷。他實在不想失去軍權,那可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哪。所以他繼續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天子,只想能稍微挽回一些什麼。

皇帝又是一陣猶豫,這才又道:“這樣吧,你剛才不是說了,對我京營軍馬的孱弱有些不滿么?那就拿出你的手段來,替朕好好操練一番。要是這一兩年里,你能把京營的十萬軍馬操練出來了,也算是一樁功勞。到時候,朕再以此為由,把你重新放回到邊塞去,你看如何?”

對於這樣的安排,說實在的石亨心裡還是多有不滿。這京營的軍馬如何能與邊軍相比?何況自己這幾年一直在外,對京營早已陌生,想要收攏軍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

但他也看得出來,這已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要是自己再出言反對,恐怕就要惹得天子厭煩,到時連這點職權都要沒了。所以哪怕再不情願,石亨也只能接受,叩首道:“臣領旨,多謝陛下愛護之情,臣定當竭盡所能,好好把京營人馬給操練出來,以報陛下大恩。”

皇帝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欣然之色:“好,你能這麼說,朕就放心了。希望經過這次的事情後,你能收斂改變一下,莫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了。”說話間,他又有些疲憊地打了個呵欠:“你且退下吧,好好回家歇息幾日,過兩日,自有旨意送去你府上。”

“是,臣告退。”石亨這才有些吃力地從地上起身——此番可不是在裝了,跪了這許久,他兩腿早就麻了——蹣跚地退出了殿去,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今日這一場可比之前任何一次與蒙人的交鋒都要兇險得多,一個不好,說不定多年出生入死換來的一切就要化為泡影,甚至連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這裡。

這一刻,他的心裡實在是充滿了怨憤,為什麼皇帝就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一想呢?自己辛苦賣命才有的今日地位,就因為這點事情,因為朝中那些腐儒的一番說辭,就被徹底剝奪,他實在是很不甘心哪。

可是,身為臣子的他卻只能受了,因為這是大明朝,並非之前武將能壓制皇權的漢唐晚期。當然,他是不可能反省自己,也不可能生出慶幸之意來的,要是此時的天子換作太祖太宗,乃至宣宗這樣的雄猜之主,他敢有任何一點不軌行為,恐怕早就身首異處,甚至連全家族人都得賠上性命了。

石亨更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後,有一雙眼睛正在幽幽地盯着他,而在其離開後,剛才還端然而坐的天子卻已捂住自己的嘴巴,發出了陣陣低沉的咳嗽,直咳得整個人都佝僂了起來,好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