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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至此,郭婉終是轉眸,絕麗的容顏,眸色卻沉寂,如亘古長夜:“不過,你可要想清楚,這一局你也是使了大力的,如果沒有你,縣主也不可能從此生不了孩子。以長公主並縣主的脾性,就算她們收留了你,再拿着你來扳倒我,往後你的日子,怕不會好過。”

她左右端詳明心,掩唇一笑:“嘖嘖,似你這般嬌怯怯的美人兒,長公主府是絕不能留的,不過么,若是劃爛了臉、再打斷手腳,長公主或許會留你用一用。”

明心嘴唇輕顫,黑顏料下的臉,蒼白如紙。

郭婉所言,正中她的軟肋。

這一局,她確實出了大力,長公主為人陰鷙、香山縣主脾性暴虐,如果她真跑去指證郭婉,則郭婉一死,她也活不長。

“你威脅綠漪時,只說要向興濟伯夫人告密,可想而知,你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郭婉緩聲道。

此一語,便如弈手舉棋,落下最後一子。

將軍!

明心直勾勾地望着她,手掌一陣刺痛,怕是指甲早已刺破血肉。

她的腦中,亦是一陣刺痛。

她低估了郭婉。

或者不如說,她高估了自己。

而今回思,郭婉連長公主府都敢算計,又豈能偏偏漏算她明心?

分明就連她,亦在局中。

否則,她暗中交代那柳媽媽做的事,又如何會為郭婉所知,甚而殺人滅口?

而更為可笑是,身處局中的她,竟毫不自知。

“你還是離京吧。”溫柔的語聲飄來,輕軟如風絮,然聽在明心耳中,卻重得有若雷擊:

“我不殺你,是因為你的身後便連着我,亦是瞧在你我主僕一場、你也曾真心替我做事的份兒上。至於旁的,我勸你收起痴心妄想,拿着我給你的銀子,有多遠、滾多遠。”

甜美的話音,飄來拂去,好似夢中囈語。

明心兀自站着,神情恍惚。

她知道,這終究不是夢,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她輸了,輸在了這個她心底里從未瞧得起的女子手中。

一敗塗地。

僵立良久,明心慘然一笑。

“原來,夫人這一局,最終不過是要甩開我罷了。”她道,頹然垂首,身形委頓:“如今我終是明白了。”

她“呵呵”笑起來,面容卻在瞬間扭曲,一字一頓地道:“夫人真真好手段。”

語聲忽停,笑聲亦止,她“噗嗵”一聲跪下,扶地叩首。

觀音兜上,早又積了一兜的雪,雪地鬆軟,將她的膝蓋與雙手,深深沒入。

她整個人,都像被大雪覆蓋,不復存在。

刺骨的寒意,自兩臂、自膝蓋,飛快竄進她四肢百骸,將身體里最後的一絲溫熱,亦吞噬殆盡。

“夫人栽培之恩,明心記下了。”她伏地道,語聲低且沉。

旋即又抬頭,深深地望着郭婉,像要將她此刻的樣子,刻進骨髓、融進血液。

“此等大恩,委實難負。他日有緣,定當百倍奉還!”她直勾勾地望着郭婉,緩緩起身,撣凈身上殘雪。膝蓋處兩團濕漬,在清淺的暮色下,像是兩個黑洞。

“媽媽好走。”郭婉言笑晏晏,招手示意瑪瑙:“瑪瑙過來,送一送賈媽媽,別叫她迷了路。”

“是,夫人。”瑪瑙撐着傘碎步上前。

明心再度深深望一眼郭婉,哂然而笑:“夫人保重。”

語罷,轉身,單薄佝僂的身影,隨瑪瑙遠去,俄頃,掩入茫茫大雪。

四野空闊,再不復人跡。

郭婉悄立片刻,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稀疏的白煙,在傘下氤氳飄動,眨眼間,便隨風逝。

黃昏漸次塗抹,不遠處的是一片梅林,而今已只剩輪廓。橫斜勾挑的枝椏,大半沒入枝上積雪,唯剩灰黑數縷,像匆匆寫就的草書。

郭婉靜立着,仔細辨認,良久後,方勉強拼湊出一個歪扭的“之”字。

“夫人,天要黑了,民女陪您回去罷。”一隻微涼柔軟的手探過來,自她掌中接過竹傘。

郭婉恍惚了一下,飛快地彎唇:“可不是,天都快黑了,我一時沒注意到。”

話接得恰切,然而,神思還停留在方才。

那梅枝拼就的另一個字,似乎是“竹”。

她笑起來,眉眼俱彎。

有雪花從傘外撲上身,她舉袖拂了拂,踏着徐緩的步子,慢慢地踏進游廊。

雪地上,屐齒留痕,由亭台深處,探入濃濃暮色……

四柳胡同的季家,最近走背字兒,家中的姐兒才往醫館去一遭,不上兩日,便有穿錦衣、拿刀劍的凶人湧來,將最俏的那個姐兒給裹走了。

“……錢也不把、話也不留,就這麼把臻娘給帶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鴇兒倚門乾嚎,眼淚鼻涕冒出來,捨不得拿繡花的帕子擦,從地下抓兩把雪抹一抹,繼續嚎。

“可憐我家臻娘,才來家一個月,病倒病了半個月,我這心裡疼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隔壁鴇兒聞聲開門,一手撐着門框子嘎嘎直笑,成郡的鴨子也沒她聒噪。

“季家母這是心疼錢呢,好端端一棵搖錢樹,叫人連根兒挖去了,可不疼死個人?”她拍手打腳、幸災樂禍:“沒了最俊的姐兒,你家姐夫怕也俊不得了。”

什麼樣的姐夫最俊?當然是有錢的姐夫。姐兒若不俊,自然便引不來那有錢的姐夫登門。這是咒他們家生意差呢。

季家母氣極,將手向臉上一抹,跳起腳兒來大罵:“哪個爛嘴爛舌的胡唚?我呸!豬油蒙了心的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幾個半老徐娘,捆成捆兒白送也沒人願意當姐夫,還好意思說三道四?”

這話委實得罪人,四柳胡同多的是半老徐娘,日日要去花厝河街站生意的。

原在旁瞧熱鬧的幾家龜公,聞言立時不服,加入混戰,與那季家母吵起來,直是鬧得雞飛狗跳,青天白日的煙花胡同,又是雪後冰寒,卻也難得這般熱鬧。

帶走臻娘之人,自是裴恕。

只是,他當日所率並非衙差,亦非裴家軍,而是領了一支大內禁軍。

臻娘,被帶入禁宮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