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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家來得突然,沒擾了陛下批摺子罷?”沙啞而富於磁性的語聲,是遲暮的美人兒腔調,正是蕭太后在說話。

元嘉帝搶前幾步,輕扶蕭太后的胳膊,笑道:“母后說得哪裡話?朕巴不得您時常來瞧瞧呢。”

蕭太后柔笑一聲:“哀家就說呢,陛下整天忙着公事,批那許多摺子,也該松泛松泛,哀家這就不請自來了。”

“那朕倒要多謝母后,叫朕也偷個懶兒。”元嘉帝笑着接話,停了片刻,又和聲道:“香山也來了。”

陳瀅心頭一凜。

郭媛居然來了?

莫非是為了郭衝殺嬌杏案而來?

還未待她想明,殿門前,便又響起別一個女子的聲音:“郭程氏見過陛下。”

緊張且澀然的語聲,吐字倒清晰,官話也極標準,似曾耳聞。

陳瀅蹙了下眉,抬眸遠望,透過槅扇縫隙,但見興濟伯夫人程氏,正立在香山縣主側後。

她着一身寶藍地暗金紋富貴牡丹絞纈裙,挽今年最時興的墮馬髻,兩旁插戴着薄如蟬翼的金絞絲掩鬢簪子,髮髻後拖一支瑪瑙連珠步搖,俯首仰頭時,那珠串兒水滴般墜於耳畔,婉秀之餘,又添一分嫵媚。

這般風韻,倒將那紅裙曳地、梅花妝成的郭媛,生生壓下去一頭。

陳瀅一眼掃罷,斂眉不語。

這三人同時登場,且還是掐着這個時間點兒,除了為郭沖說情外,再不作他想。

果然,她這廂念頭才起,那廂蕭太后已直切正題。

“陛下,哀家知道哀家這一來,陛下立時就能想明白哀家所為何來。”她搭一隻胳膊在元嘉帝臂上,邊行邊語,神情間卻也不顯急迫,語聲亦從容:

“橫豎這裡也無外人,哀家也就不與陛下說那些虛頭巴腦兒的話了。哀家就想問問,沖兒是怎麼回事兒?怎麼好端端地,陛下就把他的世子給黜了呢?”

最後一字落下,她提步跨過門檻,方一舉眸,神情便滯了滯。

雕花槅扇後,並立於側畔的一雙人影,忽入眼目。

蕭太后扶着元嘉帝的手,微微緊了緊。..

那一剎兒,她的神情有些複雜,似不虞、似微惱、似怨憤、又似無奈。

諸種情緒間次閃過,到最後,歸於一笑。

“喲,哀家這年紀大了,眼神兒就跟着不濟,竟沒瞧見裡頭還有人呢。”三兩句話,圓過場面,又埋怨元嘉帝:

“陛下也真是的,不早說一聲兒,哀家都不知道陛下正與人說正事兒,早知道就遲一刻再來了。”

“這如何使得?”元嘉帝笑容溫和,看向蕭太后時,正如孝子望慈母,深切之間,又有孺慕:

“母后比哪一樁正事兒都要緊,且朕宣他們覲見,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母后來得正好,待朕處置完了,正好陪母后說話。”

“哦?”蕭太后轉眸,螺子黛描畫的眉,彎彎若柳,這一剎兒,向上聳高几分:“既然不是什麼正事兒,那陛下召他們來作甚?”

說話間,一行人來至殿中,陳瀅與裴恕見禮。

“小侯爺是常客,免了,坐罷。”蕭太后笑吟吟地,眼風掃過陳瀅,笑容微凝:“你也起來罷,坐下說話。”

她淡淡轉眸,瞄一眼堂下。

兩張金漆小杌子,相對而立。

她眉峰聳動,笑容卻分毫未變。

“皇祖母——”一直行在她身後的郭媛,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喚一聲。

甜而軟的聲音,略含幾分痴怨,像沒討着糖吃的小孩。

蕭太后立知,郭媛這是不高興,怨她沒當場下陳瀅的臉,沒叫陳瀅多跪一跪,甚或沒有當眾斥其失禮、予以杖責。

蕭太后很想要嘆氣。

元嘉帝連座兒都賜了,可見陳瀅深得帝心,她這個皇太后若此時罰了陳瀅,何異於下元嘉帝的臉?

“你這孩子,傻不傻呢?”她轉過頭,疼寵地摸摸郭媛的頭髮,悄悄遞去一個眼風,語聲仍舊溫和:“陛下都說了,很快就好。你也沒瞧瞧,那兩張小金杌子不都擺着?可見已經說好一會兒話了,陛下又沒騙咱們。”

郭媛愣了一息,驀地醒悟過來,不由暗自咬牙。

這姓陳的真真與她八字犯沖,每回遇見,總討她不痛快。

她沉下臉,陰鷙的眸光向陳瀅身上一掠,忽轉眸,便瞧見了一旁的裴恕。

她伸手扯住蕭太后的手,搖了幾搖,復又悄然抬頭,看一眼裴恕,再垂眸斂首,長長的睫羽輕顫着,似怯似羞、似喜似嬌。

蕭太后順着她的視線望去,不由笑了。

“陛下的事兒可說得了?”她笑問道,並未去看元嘉帝,只慈愛地向郭媛微微點頭。

元嘉帝視若未見,笑着回:“很快就說得了,母后請先坐。”又提聲吩咐:“來人,給縣主與興濟伯夫人挪個座兒。”

郭媛與程氏忙謝座,元嘉帝擺擺手,親扶着蕭太后去一旁坐了,方回至原處,命人擺上茶點。

待眾人皆坐定,蕭太后便道:“陛下,哀家這廂委實有些急事兒要說,只這事兒到底也是……”

她停聲不語,歇幾息,又道:“……說來這也算是家事,他們幾個小孩子家便不必聽着了。”

語罷,不待元嘉帝說話,她便笑着推郭媛:“你知道你嫌悶,我也不拘着你,御園裡的宮粉恰開了好幾株,你去替哀家折幾枝過來。”

郭媛此時倒很乖巧,起身應是,拂一拂鮮麗的紅裙,行兩步,忽又回首,意若留連:“皇祖母,我想起來了,那宮粉開得可高了,我怕折不到好看花枝呢。”

一壁說話,一壁轉眸,柔柔眼波迢遞,盡在裴恕身上。

蕭太后“喲”了一聲,輕輕拊掌:“這話倒說得是,可見哀家是老糊塗了,那宮粉梅生得高大,你這小人兒哪裡折得了?”

言至此,左顧右盼,忽然瞧見裴恕,眼眸一亮:“這可也巧,小侯爺恰好在此,既這麼著,你便陪香山同去吧。你們年輕人在一處,總比聽哀家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來得好。你這身量兒又高,折花兒正合適。”

三言兩語間,便將裴恕與郭媛湊作一堆。

郭媛含羞應是,正待前行,元嘉帝忽地笑起來。

“母后怎知朕要叫裴恕走?”他飲一口茶,閑適而又悠然:“這事兒也真是巧,朕這裡才一動念,母后這話就遞過來了,真是知朕者,母后也。”

這話引得滿殿之人皆笑。

便在這笑聲中,元嘉帝擱下茶盞,肅容正色、語聲冷亮:“來人,記。”

此聲一出,殿中笑聲立息,除這對天家母子外,所有人皆束手而立,就連郭媛亦快步回至蕭太后身旁,躬身肅立。

元嘉帝這是要寫詔書,諸人自不可再坐。

不一時,一名年輕的舍人快步走來,鋪陳詔紙與一方條案,提筆待寫。

元嘉帝起身,踱步於案後,緩緩道:“制曰:今有陳氏長女,毓質柔明、資性純粹;又有裴氏長子,豪傑驍勇、沉厚端默。女婉而慧、男敏而正,郎才女貌、珠聯璧合,今即良辰,賜爾婚配,咸使聞之。”

寂靜的殿宇中,朗然語聲迴旋盤轉,幾若繞樑。

蕭太后獃獃聽着,提在手中的帕子,悄然委地。

殿宇外,疾雪翩飛,朔風呼號往複,寒意浸骨。

然而,那飛雪堆積的晶瑩世界,卻又是如此美麗,玉毫光萬丈,燦爛潔凈,似可直抵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