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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輩給老太太請安。”陳瀅迎上前去,謹執晚輩之禮廝見。

許老夫人含笑叫起,又慈藹地問:“好孩子,等急了罷?”

“晚輩也是剛到,冒昧叨擾,還請老太太見諒。”陳瀅答得十分周。

或許,太過周了些。

禮數上是一絲不缺的,溫情卻是半點亦無。

許老夫人向她望了一望,面色有些微的黯淡。

從血脈上而言,她與陳瀅,仍是祖孫。

只是,多少前塵舊事,最怕從頭提及,蓋因人物殊易,彼此心境亦早已換過,再說從頭,卻是直道了無益。

許老夫人暗自失笑。

罷了,不過是兩家不相干的人,當年的三姑娘,如今也不過是個略親近些的晚輩,彼此將距離拉遠些,於雙方都好。

於是,那短暫的傷感,瞬息間便已消散。

很快地,許老夫人已端出滿臉的笑,如這天下間所有的老太太一般,慈祥而和善。

“進去說話。”她將拐杖向旁一擺,當先前行。

陳瀅恭應了,隨她進得院中。

許老夫人便延她去了西次間兒,請她上座了,又命小丫頭捧上茶點來,便笑道:“容我倚老賣個老,先進去疏散疏散,委實這一身大衣裳穿着也乏得很。好孩子,且坐着吃茶罷。”又回身吩咐:“好生服侍着,陳大姑娘乃是貴客。”

劉寶善家的當先應個是,親自侍立在側,許老夫人這才去了內室。

陳瀅恭立着,目送她的背影轉出槅扇,方自安坐。

劉寶善家的便替她倒茶,一面陪笑道:“老太太時常也念叨着姑娘來着,今兒姑娘來了,老太太委實高興得很。”

陳瀅客氣地道:“老太太乃是人瑞,晚輩自當探望。”

兩下里閑話幾句,許老夫人便又出來了,卻是換了身家常鼠灰襖兒、松香色萬字不到頭兒織錦裙子,花白的頭髮挽作圓髻,插戴着一根極好的碧玉簪。

除此之外,身無餘物,瞧來富態安詳,越發像鄰家老奶奶。

陳瀅起身相迎,許老夫人笑着讓她坐了,她自己亦歪在那迎窗的美人榻上,大丫鬟畫眉便走來,跪坐於腳踏,手裡拿着兩個美人拳,動作輕柔地替她捶着腿。

“我本就想趁空偷個懶兒,可巧你又說有話與我說,托你的福,我也歇一歇。”許老夫人笑着說道,神情中含了一絲倦意:“整日里聽那些戲,委實也聽膩了,倒不如坐着說話清靜。”

陳瀅聞言,心下便生出幾許歉然。

老人家顯然是想午休的,卻被她給擾了。

“是晚輩冒昧了。”她於座中躬身,復又抬頭,面色在一瞬間變得鄭重:“只是,這事兒委實有些急,又關涉到一宗案子,晚輩只能硬着頭皮拜訪,擾了老太太清靜,是晚輩的不是。”

“案子?”許老夫人很是意外,端茶的手頓了頓,旋即便轉向畫眉,將手一揮:--

“罷了,你們都先下去。”

陳瀅過手之案,件件不凡,更有一條直達天聽之路,許老夫人年紀雖大,反應卻一點兒不慢,立時便知茲事體大,不容輕忽。

須臾間,屋中已是一空,連劉寶善家的都退了下去,門戶也盡皆掩牢。

“你這孩子,何不早些說?倒叫我老婆子吃了一驚。”見屋中再無旁人,許老夫人便和聲道,將茶盞端了起來。

陳瀅歉然地道:“事發突然,晚輩也沒料到會在這時候找到線索。”

許老夫人擺手一笑:“罷了,你這孩子,就是這個性子,我自來知道的。”

她微低了頭去看茶盞,似在打量茶水顏色,視線卻突地向陳瀅一掃。

極銳利的一眼,如利箭破空而來,似能將人的心底看穿。

“你要說什麼?”她問,重又低頭,喝了一口茶。

這一剎,她又變回那個慈祥的老夫人,一舉一動,遲緩而溫和。

陳瀅亦未多耽擱,自袖中取出簡報,揀着能說的說了,末了便問:“……這珍翠樓應該便是打造首飾的鋪子,只晚輩見識少,委實不知道它的來歷,還要請老太太告知;此外,那釵子上的表記又是怎麼個規矩,老太太若能解惑,委實便是幫了晚輩大忙。”

她又將簡報舉高些,向許老夫人晃幾晃,淺笑道:“老太太見諒,等一會兒您說話時,晚輩還要做個記錄。自然,這不算您老人家的口供,也不必您老畫押,只是我自己用來分析案情的,過後寫報告的時候,也用得上。”

聽着這熟悉的語聲,許老夫人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

從前住在一起時,這個孫女兒每每與她說話,亦皆是如此直言來去,絕無一句虛詞,那種爽利勁兒,叫人又愛又恨。

而如今,一家人分作兩家客,再看陳瀅說話,許老夫人感慨之餘,又覺出幾分親切來,搖頭嘆道:“你這孩子,還是原來那個樣兒,說起話來凈是新鮮詞兒,幸得我還沒到老糊塗的地步,勉強還能聽得懂。”

陳瀅笑道:“老太太不怪便好。”

語畢,復又歸座,靜聽她往下說。

許老夫人啜了口茶,微眯雙眼,回憶地道:“這珍翠樓最時興的時候兒,我還是個姑娘家,算一算,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語聲有些遲緩:“那個時候兒,京里出名的首飾鋪子有好幾家,珍翠樓雖不是最有名的,卻勝在東西造得精巧,花樣子也新奇,老一輩兒的人嫌它輕巧,不夠莊重,我們這些小姑娘卻愛得很。”

她似是想起什麼來,笑指着東首方向道:“我給二丫頭的那兩副頭面,皆是出自珍翠樓大師父之手。那大師父手藝特別地好,好些姑娘指名要他做。因出過兩家姑娘搶一件首飾的事兒,那大師父便立了個規矩,誰定的首飾,便打上那人的姓名。因怕姑娘家的名兒叫外人瞧了去,是以姓氏只打半邊兒,名卻是整字兒。”

陳瀅點了點頭。

如此看來,那舊釵上的“容”字,便是原主名字,而那個小小的“王”,則是姓氏的半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