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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幽燕王府護衛出身,看着幾位皇子長大的,知道皇帝鄭榮對眼前這個螟蛉之子,比起幾位皇子還要更寵愛一些——若是他一道奏章上去,自己的功名前程立即就要毀於一旦不說,連這條小命能否保住,都還在可與不可之間。

想到這裡劉慶只能支支吾吾說道:“這……這都是江南的慣例,末將……末將若是不收,豈不顯得過於清高了……”

“唉!”秋儀之長嘆一聲,“你的前任史長捷壞事才幾天?你就又要以身試法了嗎?所謂‘心不正,眸子眊焉’,你既收了人家的好處,又還如何能夠秉公做事、仗義說話呢?”

劉慶聽秋儀之這幾句話說得分量極重,嚇得幾乎要跪了下來。

正在這時,滿堂的商人們又騷動起來。

秋儀之早不想再理睬劉慶,扭頭往堂上望去,卻見群商居然也都不理睬自己,紛紛跑到府衙正堂門外,一個個整理衣冠,似乎正要迎接哪位貴人的到來。

秋儀之卻是一愣,心想:眼下江南道中身份尊貴之人,除了刺史錢峰、節度使劉慶之外,便只有左將軍崔楠了和自己這個皇帝義子了。然而這兩人之中,一人正在前線指揮作戰,一人身份亦未暴露,真不知是何人又這樣威風,能讓這群富甲一方的商賈拋下父母官不管,專程去迎接。

不過片刻功夫,秋儀之便見那群商人齊齊上前一步,此起彼伏地作揖行禮,口中說道:“九爺,您老人家也來了?”

有人說道:“九爺,許久不見,不知在這些日子在哪裡發財?”

還有的獨闢蹊徑,說道:“九叔,侄兒好久沒去您府上請安了,瞧着您氣色比之前又好多了呢!”

秋儀之聽眾人這樣諂媚奉承,不知其人來歷如何,也不禁踮起腳朝大堂外頭望去,卻見一人從道府影壁之後快步走出,身上只穿着一套醬灰的粗布短袍,嘴裡頭叼着一支半尺來長的旱煙斗,一面“咕嚕咕嚕”地噴出煙霧,一面向眾人拱手回禮。

此人在眾人簇擁之下,好不容易才到了道府正堂之上,剛要向端坐堂上的江南道刺史錢峰行禮,卻見秋儀之帶着詫異的神情站立一旁,不由怔了一下,趕緊一撩袍角“噗通”便跪了下去,結結實實磕了兩個頭。

堂上眾人見到這一幕都是一驚——

眾商人驚的是——以來者的權勢地位,官場上尋常四五品的官員,都要反過來巴結他,又何須向這嘴上鬍子還沒留齊、七品小縣令行如此大禮呢?

刺史錢峰驚的是——早就知道這個秋儀之有些背景,卻不料此人背景居然深厚得如此深不可次,在這“九爺”的眼裡,居然要比自己更受重視,以至於要先拜這個縣令而將自己這個江南道第一官吏晾在一邊。

節度使劉慶驚的是——作為當今皇帝義子的秋儀之,其權勢熏灼自不必多講,卻沒想到此人勢力居然如此廣博,即便是江南商場之中,也有人以他為馬首是瞻,若是這位名義上的屬下指手畫腳,那今後自己在這江南節度使任上的日子必定十分難過。

秋儀之也很吃驚,他驚的是——既然此人向自己叩拜行禮,那必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偏偏自己還不知此人是什麼來頭,以明對暗,豈不危哉?

滿堂之人,只有林叔寒還能保持鎮定,用一種靜觀其變的心態,靜靜看那向秋儀之跪拜之人緩緩起身,帶着滿臉的笑容說道:“公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也就一年多的功夫,就不認識我了嗎?”

秋儀之見此人六十歲左右的年紀,鬚髮均已灰白,一雙眼睛周圍的皮膚雖已鬆弛,然而眼神之中卻充滿了精明和活力,立刻小笑顏開道:“這不是何九公么?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說著,便伸手將何九公扶起。

何九公乘勢站起,說道:“我這不是接了節度使劉將軍的請帖,這才趕來的嘛。卻沒想到是公子在這邊說話。就是我老了,腿腳慢,來得遲了些,不知有沒有誤了公子的事情?”

秋儀之捏着何九公蒼老卻依舊十分有力的大手,十分情切地說道:“九公跟我開玩笑呢?我問的不是九公怎麼到府衙裡頭來了,問的是你怎麼會在江南,又怎麼接到的請帖?”

何九公滿臉的皺紋都開心得舒展開來:“原來公子問的是這個啊,都怪老頭兒糊塗,鬧了笑話。”

何九公繼續說道:“這都是我東家周大官人的主意,說是他要坐鎮京城,不能分身,長江南邊的生意又非得有人打理不可。照老頭兒的意思,明州府華茂樓的孫守謙就滿看得過眼的,又是辦熟了事的老人,可以試着用上一用。”

何九將手從秋儀之的手裡輕輕抽出,端着煙袋鍋子深深吸了兩口,又道:“可東家偏說這個人還不中用,擔不起周家的半壁江山,偏偏就要老頭兒我到江南來辦事。公子別看東家好像什麼事情都好商量,可是拿定了的主意就從沒更改過。沒辦法,誰叫我打懂事起就是周家的僕人呢,這把老骨頭就只好先扔在江南這裡了……”

聽到這裡,秋儀之才恍然大悟,微笑着說道:“九公這話說得太客氣了,您是周大官人面前資格最老,也是最得力的人了。我猜他其實也不想讓您勞動筋骨,可派了您來,一則大官人自己放心,二則也讓其他人斷了爭權奪利的心。他也是沒法子呀!”

秋儀之這幾句話說得何九公心花怒放,連聲謙遜,卻又道:“哦,記得前幾日大官人交代下來一樁生意,說是要同老船主李直賺海上的錢,據說還是公子牽的頭、連的線。嘖嘖嘖,這一出一進,每單生意就是上萬兩的賺頭,而且是天長日久的買賣,公子出手真是非同凡響啊!我看公子這官兒也別做了,索性跟着大官人一起經商。周家這幾個子侄都沒出息,別說中用了,中看的都沒幾個,說不定大官人就將周家的產業交給公子了呢!”

說到這裡,何九公忽然想起秋儀之尊貴無比的身份來,意識到自己已然失口,一口剛剛吸進肺里的煙猛地噴出來,嗆得老煙槍何九公都不住地咳嗽:“公……公子……老頭兒見着你高興,隨口瞎說了幾句,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秋儀之知道何九公這幾句話都是興之所至、發自肺腑,因此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反而伸手在何九公背上不住地輕拍,幫他順氣。

秋儀之這個七品官,竟與天下第一皇商周慈景在江南的代表何九公談笑風生——而且隱隱間何九公還有巴結討好他的意思——這番場面讓滿堂的商人都看得呆若木雞,連插嘴附和兩句的都沒有,一個個呆站着不知所措。

卻聽何九公問秋儀之道:“說了這麼老半天,還不知公子為何要召集這麼多商人到府衙這裡來?”

端坐堂上的刺史錢峰將秋儀之和何九公兩人對話聽了個清楚,心想:召集商人議事,雖是秋儀之起的頭,用的卻是江南道刺史的名頭,怎麼這個何九公竟只同這秋儀之商量,半句都沒同自己說話。

卻見秋儀之也似乎將錢峰忘了,臉色一陰,便指着堂上站着的群商說道:“就是這群人,我舌頭都嚼爛了,九公要問,也別問我,就問他們去好了。”

何九公聽了,猛吸了口煙,又輕輕吐出來,用煙袋杆子一指站在最靠前的那個胖商人問道:“唐胖子,秋公子剛才跟你們說了什麼?你再給我說說。”

唐胖子商人臉上的贅肉一抖,說道:“秋大人說,要放城外的援軍進城休整,我們不是怕他們軍紀不好,到時候劫掠一番受了損失么?這個……先不讓外地兵進城,不也是您老人家同我們幾個商議以後決定的不是……”

何九公聽了,甚是尷尬地咳了兩聲,立即換了一副諂媚的笑容,對秋儀之說道:“公子,這事你可不能怪他們。老幽燕軍比禁軍強、禁軍比江南官軍強、江南官軍又比團練鄉勇強。團練鄉勇說起來是士紳組織起來保家衛國的,其實大多是為了約束鄉里村裡幾個惹事不學好的子弟,軍紀從來就差。他們擔心放了這些人進來,他們的家業也就毀了,公子可千萬別怪他們。”

秋儀之道:“我也新募了兩百個鄉勇,這裡頭沒一個是宵小之徒,都是良家子弟出身,我每個月開給他們二兩銀子的軍餉,若是違反軍紀,當頭就是一刀毫不商量,你害怕他們劫掠百姓么?”

“那是,那是!”何九公接連作揖道,“公子的本事老頭兒我最知道不過了。”

說著何九公便轉身面對眾商人說道:“這位秋公子,是我家周大官人的子侄,過來山陰縣當縣令,手裡頭也有兩百多兄弟。我何九說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今日卻要食言了,要放秋大人手下弟兄進城,大家看怎麼樣?”

眾商人聽了,心中不禁打起算盤來:

方才何九公說了,這個秋儀之是周慈景的子侄輩,既不同周慈景同姓,那十有**不是哪個表侄便是外甥。他秋儀之雖不姓周,可是舉止談吐都極出眾,身上又有正經八百考出來的功名,別說是在周家小輩這群紈絝子弟當中了,就是在天下所有商人之中都如鶴立雞群一般。若周大官人一時不拘一格,真將周家的產業統統交付給此人,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況且以周家的財力權勢,進士出身的秋儀之,平步青雲就在翹首之間;就算他無意官場,單單憑他之前表現出的言談風度,定是周家將來一言九鼎的人物。

——因此無論怎麼看,現在先賣他個面子,實在是一件有利無弊的大好事。

於是那唐胖子先上前半步說道:“秋大人真是深藏不漏啊!您的身份要早告訴我們,我們又怎麼會反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