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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秋儀之便傳令趙成孝,立即在軍營之前擊響戰鼓,集結全軍。

趙成孝得令,立即穿戴齊整,快步跑出山陰縣城,親自舉起鼓槌,在將軍營之外的戰鼓擂得震天一般響亮。

軍中將士聽得鼓聲,雖不知營外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都想起“聞鼓而前、聞金而退”的最基本的軍令,慌忙放下手中事情,將戰衣戰刀穿戴齊整,從軍營之內魚貫而出,按照平日里訓練好了的隊列順序,在城門口排好了整整齊齊的四排五列隊伍。

趙成孝是這群鄉勇訓練的總負責人,見他們集中得也算是乾淨利落,心中十分欣喜,臉上卻不動神色,靜靜站在眾軍面前,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等了不到轉眼功夫,秋儀之也在其十八個親兵的護衛之下,從城門裡頭快步走出,見眾軍已列隊完畢,隊列肅然有序、軍容威武齊整,確有當年老幽燕道精兵的風采。

因此秋儀之臉上立即綻放出笑容來,剛要說話,卻聽城牆頂上有人喊道:“看!看!秋大人來了!”

秋儀之忙抬頭往上看,原來是城中百姓聽到擊鼓聲音,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情,都聚集在城牆頂上,趕來看熱鬧的。

於是秋儀之拱手抱拳,朝百姓團團一揖,說道:“諸位父老鄉親,在下接到上頭軍令,說是倭寇囂張,已集結在金陵城下,正要我等領軍前去剿滅……”

他話音未落,不知百姓之中何人高聲說道:“金陵城出了事情,金陵城裡的人應該自己解決,憑什麼要我們山陰縣出人給他們賣命?”

城牆頂上人群之中立即有人附和:“就是,就是。金陵城裡出來的人,一個個鼻孔朝天吸氣,眼睛長在頭頂上走路,見了我們,一口一個鄉下人,現在好了,倒要我們去救了?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話,顯然甚得人心,人群之中又有人紛紛同意。

秋儀之聽了,卻是一愣。

他從小就在鄭榮身邊長大。那時的鄭榮還不是皇帝,卻也是威震一方的幽燕王,甚至在幽燕道有不知皇帝何人者,沒有不認識幽燕王的。整個幽燕道軍政大權,都在鄭榮統屬之下,從來都是令行禁止,若是有兵士問出什麼“我是邢州的兵,燕州有事,憑什麼叫我去”的問題,那可是要被眾人笑話的,碰到脾氣暴躁些的軍官,怕是躲不過去一頓板子。

然而秋儀之現在只是一個流官,手下十八個親兵尚可,而那新招募的兩百個新兵裡頭,如方才那幾個百姓高聲質疑的話,他們心裡頭,未必沒有這個念頭。

兵危戰凶,戰場上面要是有片刻猶豫,面前就是不測深淵,更何況存了這樣內外有別的想法,到時候一旦戰事不利,便會發酵起來,士氣也會瞬間崩潰。

於是秋儀之沉思了片刻,又朝城牆上的百姓深深作揖,說道:“諸位能同下官說這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那是對下官的信任。既如此,下官自然也不能對諸位有所隱瞞,也有幾句心底話,想對諸位說,不知大家想不想聽?”

他話音剛落,城牆之上便傳來聲音:“大人請講!大人請講!”鬧鬧哄哄響成一片。

秋儀之待眾人喧嘩稍減之後,才朗聲說道:“諸位,大家方才的話下官都聽見了,這是大家的肺腑之言,也是出於對本家子弟的一片愛護之心。然而,我覺得,不對!”他特意在“不對”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秋儀之掃視了一眼周遭群眾,聽稀稀拉拉的交頭接耳聲音也都平息下來,這才繼續說道:“方才有位先生說了,我們山陰縣的人,不要去管金陵城的事。可大家想想,金陵的事情,就只是金陵的事嗎?別的不說,就拿我手下這幾個兵來說,他們吃喝用度,從沒向本縣的父老攤派,用的都是下官做些小生意賺來的錢。那這生意又是如何做的呢?無非就是將金陵出產的貨物,賣到國外去,賺點差價而已。因此,若是金陵城要是陷落了,那這剛剛成軍的這些兵,就都要遣散了,到時候大家又靠什麼來保衛家園呢?”

秋儀之見百姓都沉寂下來,似乎自己方才幾句話對他們已經有所觸動,便又說道:“其實這裡頭還有個唇亡齒寒的道理。大家想想,倭寇兇狠貪婪,若是將金陵城劫掠了,他們自然也不會知足,便會以為我中國無人,就要四處燒殺搶掠。我山陰縣雖然離金陵甚遠,卻也不算是窮地方,倭寇就能放過了嗎?”

秋儀之喘了口氣,又說道:“若是倭寇打上門來,我等依舊還是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打鄰居,你不去幫忙;他打你家,鄰居也不來管你。那樣就會被外敵各個擊破,大家都不能倖免。諸位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見城牆上頭看熱鬧的百姓都已被自己說服,不住地點頭,便又轉身對那兩百個新兵說道:“爾等也是一樣。爾等此次出征,並不僅僅是聽從本官的軍令而已,而是為了保家衛國,獻一份自己的力量。爾等每多殺一個倭寇,自己的父母妻小,便小了一分被倭寇襲擊殺害的機會。大家想想,自己身上的擔子輕嗎?敢不用心殺敵嗎?”

秋儀之口才甚好,就連飽學鴻儒,往往都能被他說服。他新招的這兩百人,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短短几句話之中,已被他說得心服口服,還有幾個觸動心腸,暗暗落下淚來。

秋儀之見眾人心緒已被他鼓動起來,便高呼一聲:“我等即將出征,難得別離家鄉。來啊,眾軍向父老磕個頭,也算報答養育之恩!”

眾軍聽令,放下手中兵刃,齊齊下跪下城牆方向磕了幾個頭。

一種悲壯的氣氛頓時籠罩住了這座不大的縣城,出征將士自不必說,就連城牆上頭方才還在插嘴說話的百姓也都默然不語,還有幾個兒子、丈夫在軍中的婦女已然抽泣起來!

卻聽秋儀之又是一聲令下:“眾軍起身,出發!”

眾軍聽令,趕緊拾起地上的盾牌倭刀,連眼角的淚水都不敢伸手拭去,排着整整齊齊的隊伍,便向前方快速行動。

行軍作戰的一般事務,秋儀之已全權交託給趙成孝處置,因此他雖下令出發,自己卻不跟在隊伍之後,卻在尉遲霽明的護衛之下,重新折回縣城當中,要處理一些留守善後事宜。

他一路直往縣衙而來,正好見到許容——此人乃是大殿下鄭鑫安插在自己身邊的耳目——站在縣衙旁邊,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便伸手叫他過來。

許容見秋儀之召喚,趕緊走到他跟前,作了一揖,口中只說出:“大人”兩個字來,卻不知還有何話好講。

秋儀之就站在縣衙門口,問道:“許先生,在下奉命遠征,你是我手下的書辦幕僚,怎麼不來送行呢?”

許容聽了依舊不知如何應答,只支支吾吾地道着歉。

秋儀之卻“哼”地冷笑道:“許先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到我這偏僻小縣來,為我這微末小官當書辦,其中暗藏這什麼緣故,你知我知,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不過敢問許先生一句,自先生來此,除了清理田產之時略微辛苦些外,在下可有哪裡虧待先生的?”

許容一細想,秋儀之這話問得還真有幾分道理——自打自己來了山陰縣,除了秋儀之對自己愛答不理之外,還真是從來沒有為難作踐過,幕酬也從不虧錢,比之前自己在大殿下王府裡頭還多了些。

於是許容搖搖頭,說道:“大人對我甚好,從來沒有虧待過學生。”

“這就好。”秋儀之沉思片刻,斟字酌句道,“在下看先生整理出來的本縣田產情況,堪稱細緻清晰,可見先生也不是什麼庸碌之輩。大殿下同我之間的恩怨,自然由我等之間處置。所謂‘神仙下棋,凡人不得私語’。先生大好的前程、大好的才華,可不要捲入是是非非之中,憑白耽誤了吧!”

秋儀之這幾句話說之中帶了幾分勸解,帶了幾分警告,又似乎處處都在為許容考慮,一時之間說得他連連點頭。

於是秋儀之便道:“在下也是在皇上、在幾位殿下身邊做過事的,知道其中的難處,許先生既然重任在身,自然可以照辦。不過先生既是我的書辦,我也有件事情,需要請先生去做。”

許容聽了一愣,想來必是這個刁鑽犀利的小小縣令,又要將自己支使出去做什麼苦差事了。然而自己現在正仰人鼻息,只好點頭道:“大人客氣了,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好了。”

秋儀之不動神色地看了許容一眼:“許先生也知道,在下奉命前往金陵剿滅倭寇,縣中空虛。因此還請許先生暫領縣衙大印,替我主持縣中政務,如何?”

許容聽了眼睛一亮:秋儀之這番安排,不就等於是將他離開的這段時間當中,山陰縣的大權交由自己了么?

他不免有些疑惑——這個秋儀之明知自己是被派來監視他的,為何又將這樣重要的權力交由自己呢?這也實在是太過大膽了些吧?

可他卻又不免有些感動。

許容那在旁人看來榮耀無比的進士功名,在京城之中卻毫不起眼,混了十幾年不過是個前程如螢火一般的小小京官。他不甘心就此空熬資歷虛度一生,便捨棄官位不要,投入大殿下鄭鑫門下,想要藉此出人頭地。然而鄭鑫府中名士也是極多,自己入府以後也絲毫不能發跡,這才被遠遠打發到江南做這見不得人的差事。

許容在京城裡頭見慣了那些平素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們,一個個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即便是最溫情的寒暄,也要防着對面是不是口蜜腹劍;就算是再友善的面孔,也害怕對面是不是笑裡藏刀;哪怕是最及時的安慰,也唯恐對面是不是兔死狐悲——這樣十幾年爾虞我詐、隔岸觀火、落井下石的政治生活,已將許容初入官場時候那種充滿理想的意氣風發消磨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