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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秋儀之輕輕嘆了口氣,用低得就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自言自語道:“看來,一切只有按照皇上的旨意辦了……”

鍾離匡也不知有沒有聽見秋儀之的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泥,說道:“好,你不去看也好。我話已至此,你便好自為之吧。另外,今日我以你老師的身份過來同你說話的,機密的道理,我不用教你了吧?”

鍾離匡今晚同秋儀之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朝廷最高機密,哪怕是泄露了隻言片語,便是禍不旋踵,忙回答了一個“是”字。

他又見鍾離匡將要起身離開,趕忙起身相送,只因自己的身份還是個囚徒,不便出門相送,送到門口便又折了回來,將胡亂穿在身上的衣袍又脫了,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發獃。

秋儀之既沒興趣出獄去觀摩什麼“獻俘大典”,鍾離匡自然也求皇帝將他從牢獄之中放出來。然而這“獻俘大典”乃是皇帝心頭的一件大事,因此便也熱熱鬧鬧地舉辦起來。

負責此事的乃是禮部尚書施良芝。

他也不愧是個精明強幹的官僚,皇帝只批給他五萬銀子的預算,他卻別出心裁,將儀式地點選在了經過一場大戰的“武定門”內,指派官軍將飽受戰火摧殘已變得殘破不堪的房屋統統拆除,一分錢沒花,就整理出老大一大片場地來。

他又下令金陵城內家家戶戶必須張燈結綵、設案焚香,以此共襄盛舉。這樣一來,用了民間的錢,自己沒花多少,愣是將偌大一座金陵城打扮得喜氣洋洋。

然而金陵城牆城門——特別是武定門一代的——維修事宜,卻是一件必須耗費銀兩的攻城。這金陵城牆當初乃是前朝金陵城中的商人合資捐獻之後建造的,所用的木、石、磚瓦都是最上品的材料,就連磚縫當中,也都用糯米熬成的厚粥填充,比起京城洛陽的城牆更好。

然而這段城牆阻擋了嶺南王幾度炸藥的轟擊,已變得千瘡百孔、斑駁不堪,要趕在“獻俘大典”之前修理完畢,又極麻煩且費錢糧。鄭榮批給施良芝的五萬兩銀子,就算全部填到維修城牆這個大坑裡頭,也是不夠的。

於是施良芝請旨之後,仿效當年興建城牆時的方法,鼓動商人捐獻樂輸,專款用於城牆維修事宜。

眼下皇帝鄭榮正是聲望極盛之時,四海之內誰人不想巴結討好?首當其衝的就是大富商周慈景和大海商李直兩家,一捐就是一人十萬兩銀子,其餘商人見了,也都成千上萬兩白銀地捐贈進貢。

這樣一來,短短几天之內,施良芝這邊竟已湊了將近一百萬兩銀子,足夠朝廷一個季度的收入了。

宰相鍾離匡總攬朝廷政務,這點事情當然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知道施良芝得了這麼多銀子,為防着他和其他禮部的官員私分貪墨,也不親自去管,而是另組了一個“金陵城防恢復衙門”,讓禮部、戶部、兵部、工部及都察院御史合署辦公,卻不任命掌總之人,只讓他們協同商議辦理,用這筆錢來修復金陵城牆。

這麼大一筆款項,有了這麼多雙眼睛盯着,又知道上頭還有那位嚴剛令人敬畏的宰相大人也關照着這筆錢,自然就沒人敢於伸手,只能將這筆錢一兩不漏地投在城牆之上。

這樣一來,金陵城牆恢復原狀尚需時日,可武定門及左右一帶的城牆,不過十來天功夫便已修繕得有模有樣,而此時皇帝批給施良芝的五萬銀子的經費,還只花了一個零頭。

於是施良芝便又花了其中一半,從金陵城內織布坊、染庄,購買了上萬匹的紅布,派人懸掛在城牆之內,將整面城牆染成紅色,顯得既喜慶又莊重。其餘的錢,則是為參加“獻俘大典”的儀仗官兵購置新的服裝、兵器、禮器、樂器等物,就連皇帝的冠冕黃蓋也都換成新的。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獻俘大典”終於選取黃道吉日,在武定門內舉行。

當日彩旗招展、紅緞飛揚,一段莊嚴響亮的皇家雅樂之後,天下至尊的皇帝鄭榮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他身體仍不見好,今日乃是為了彰顯朝廷正統、皇室威嚴,這才勉強支撐着來到“獻俘大典”現場的。

眾人見他到來,便在河洛王鄭華的帶領之下,行三跪九叩大禮,“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祝壽之聲喊得山呼海嘯、震動天地。

鄭榮見了這樣場面,當然高興,一張略顯蒼老而又英氣不凡的臉憋了個通紅,抬手道:“眾卿平身,帶叛王鄭貴!”

若按施良芝的主意,原本還是要選幾個文采出眾的翰林,譜寫一篇頌聖的美文,再遣聲音洪亮之人當眾朗讀之後,再將嶺南王押送上來的。

可鍾離匡卻知道翰林文士們都指着一篇文章出人頭地,因此翰林院里出來的文章大多辭藻華麗、華而不實,還散發這一股庸俗文人的酸腐氣息,並且一讀起來就沒完沒了——這就是所謂的文章的“翰林味”。考慮到皇帝的身體狀況,不能將大典時間拖延得太長,因此索性跳過這個環節議程,直接將嶺南王鄭貴押送上來。

負責押送鄭貴任務的乃是秋儀之手下的土匪親兵,連同趙成孝在內,攏共十八個人——其中的“鐵頭蛟”已傷愈來到金陵城中,卻因錯過了時機,因而沒有入選。

這十八個人,分成三隊,一隊六人分別押送着嶺南王鄭貴、鄭貴的長子鄭諾、次子鄭諭,從武定門外貫穿而入,來到皇帝鄭榮所立的高台之前。

這群人同嶺南軍打夠了仗,早已對嶺南王沒了敬畏之心,一個個又長得凶神惡煞,好似從天上下凡的金剛、又如自地里冒出的修羅,齊聲大喝:“跪下!”

鄭諾、鄭諭二人被這聲怒斥嚇得一跳,雙腿立即不聽使喚地癱軟了下去。

嶺南王鄭貴倒是心如止水,略帶鄙夷地看了看身邊兩個不爭氣的兒子,腿腳挺得更直了,嘴巴一咧,對鄭榮說道:“二哥,皇上!小弟我被你關得久了,這腿壞了,沒法屈膝。不如你派兩個武士將我按倒,或是索性把小弟的腿打斷好了。”

鄭榮早就想到自己這個性情最為乖戾的小弟弟會不服氣,聽了他的話,倒也沒有什麼驚訝的地方,平心靜氣地說道:“你這是咎由自取!嶺南王的位置,你好好的不做,偏要造反,你這是自決於我大漢的列祖列宗!”

鄭貴冷笑一聲,抬高了聲音反詰道:“皇上這話言之鑿鑿、冠冕堂皇,真是讓人佩服。可皇兄可別忘了,你屁股底下這張龍椅,不也是造反才得來的嗎?”

鄭貴這話說得自己都覺得得意,卻不料已落入了皇帝的陷阱。

只聽皇帝鄭榮嗤笑一聲,有意提高了聲音說道:“你從小讀書時候就不認真,只知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在朕之前,皇兄穆宗皇帝耽於政務,以至社稷傾頹;偽帝鄭爻更是倒行逆施,荼毒生靈。朕不願天下百姓受苦,這才勉強起兵討伐逆賊,是為‘討逆之役’。功成之後,朕原想立皇兄後代為帝,甘願成就周公之業。可惜侄兒侄孫都已被鄭爻屠戮殆盡,因此朕才承襲大統。由此可見,朕之皇位得之於父皇神宗皇帝。朕得位之正,不容懷疑!”

這是鄭榮早就想好的言辭,雖然其中邏輯還頗有幾分破綻,但被他這樣信心滿滿地說了出來,讓旁人無以置疑。

“而你鄭貴呢?卻偏要逆天命而行,發全道精兵,荼毒大漢半壁江山,最終卻落到這樣一個下場。朕手下一個七品的小官,便能將你生擒活捉,就足可見你是在螳臂當車、蚍蜉撼樹!”鄭榮一篇文章做到這裡,終於圓滿收尾,他自己則深深喘了口氣,平復一下極速搏動的心跳。

鄭榮口中的“七品小官”指的便是秋儀之了。

秋儀之雖然才幹非凡,又有皇帝螟蛉義子的身份,然而官位的的確確只是一個七品縣令。鄭貴這段被俘的經歷,被鄭榮這樣一渲染,無疑會令這位不可一世的嶺南王爺顏面掃地,彷彿他起幾十萬大軍的叛亂,就如同兒戲一般。

可鄭榮偏偏說的都是事實,讓鄭貴一個字也辯駁不動,甚至於有那麼一瞬間,連他自己都已相信——自己確乎沒有天命助佑,一敗塗地也是理所當然。

皇帝鄭榮見鄭貴一時有些氣餒,便趕緊厲聲喝道:“鄭貴!你罪大惡極,還不給我縛手就擒!”

此言一出,立即有無數御林軍從兩邊列隊上來,個個身材高大、衣着光鮮、兵器精銳,將鄭貴團團圍住,要將他捉拿起來。這是原先預定好的議程,做個樣子而已,這些御林軍自然也不會當眾對皇親國戚的嶺南王動粗。

嶺南王鄭貴倒也極有氣概,挺直了胸膛說道:“本王會走路,不用你們來捉。”

說罷,鄭貴極瀟洒地一個轉身,便回頭往囚車的方向走去,走到自己兩個兒子身邊的時候,還不忘叮囑道:“不要怕,死也要死出樣子來!否則九泉之下,我可不認你們這兩個不肖之子!”

鄭諾、鄭諭兩人聽了這話,趕緊哆嗦地站起身來,亦步亦趨跟着父親鄭貴向前走去。

他們的面前,是三台由禮部尚書施良芝主持新造的囚車,這囚車當然不會是尋常官府衙門所用的粗壯原木隨意裝釘而成的粗陋囚車,而是拆了三台綠呢大轎改造而成。

鄭貴從容登上囚車,卻探出腦袋,朝皇兄鄭榮喊道:“二哥,你贏了,我輸了。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小弟就等你來殺好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鄭榮也不知有沒有聽清淪為階下囚的嶺南王鄭貴這最後的話,自顧自高聲下旨道:“給朕押送下去,仔細看管起來!”有了這句話,早已被秋儀之俘虜了的嶺南王鄭貴,在名義上,便成了被皇帝俘虜的了。

因此皇帝話音未落,在場的文武百官齊聲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隨即跪拜在地,不住地磕頭。

這也是事先預定好的,眾人一邊高呼、一邊執行,不敢有半分錯誤。

就在這山呼海嘯一般的頌聖聲音之中,載着嶺南王鄭貴的囚車慢慢被推了下去,一出“畫蛇添足”卻又“必不可少”的“獻俘大典”,終於在眾人的歡呼之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