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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榮瞥了秋儀之一眼,說道:“怎麼?你還想繼續留林叔寒在身邊,不肯割愛給朕嗎?這林叔寒才學極好,朕也是頗看得上眼的。你看你鍾離師傅也這把年紀了,朝廷這麼多事,他還能支撐幾年?讓林叔寒在他身邊幫忙,順便學習政務,過幾年鍾離先生退步讓賢,讓這林叔寒做宰相也不是天方夜譚。”

原來皇帝不僅想讓林叔寒入朝為官,還有叫他做下任宰相的打算,這樣的恩遇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有的,就連素來知道林叔寒稟性的秋儀之,也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機會,面對這樣的良機林叔寒未必會不動心。

於是秋儀之拱手道:“皇上不拘一格舉拔賢才,縱然是上古三皇五帝的風采也不過如是,這是天下士子的幸事、江山社稷的幸事、也是百姓黔首的幸事啊!”

鄭榮知道秋儀之素來心氣高傲,從不肯拍馬屁、講好話的,若是開口必然發自真心,因此臉上揚起了帶着明顯得意神情的笑容:“朕不拘一格豈止於此。平定嶺南王府之後,嶺南道要重新選派賢能擔任流官,你猜朕選的是誰?”

這嶺南道素來是化外之地極難治理,朝廷向來不易羈縻,有時候就連主政的刺史都未必能選得出來,也正因為此,才有了派皇子、皇弟戍守嶺南的決斷、才有了鄭貴這響噹噹的嶺南王、也才有了今日的嶺南王府叛亂。

所以嶺南道刺史的人選,不僅要足夠可靠、而還必須要有足夠的才幹、又得有一定的威望,否則哪能鎮得住這桀驁不馴的嶺南道呢?

因此秋儀之冥思苦想了好一陣,都想不出朝廷裡頭還有誰能適任這一大任的,於是他拱手道:“皇上天聰,豈是臣能逆睹的?還請聖上明示。”

“楊尚章。”鄭榮淡淡說道。

秋儀之聽了這個名字,卻是一怔,問道:“楊尚章?他不是老丞相楊元芷的兒子嗎?”

鄭榮又點了點頭,臉上表情似笑未笑,顯得深不可測。

原來這楊尚章的父親楊元芷乃是四朝老臣、三朝宰相,先帝穆宗皇帝懶政,朝廷上下全靠他一人打理,在朝野內外的威望都是極高的。楊元芷原本也同鄭榮友善,卻被偽帝鄭爻逼迫,陷害當時還是幽燕王的鄭榮謀反,間接導致了“討逆之役”的發生。直到鄭榮打進皇城、登極稱帝,這楊元芷知道自己犯了聖忌,必然要受到處罰,便乾脆服毒自盡了。

這件事情不甚體面,因此朝廷宣稱是楊元芷恰巧壽終正寢,沒有沐浴皇恩罷了,死後該有的哀榮一點沒少。

知道整件事情來龍去脈的人,整個天下還活着的人一隻手就能數出來,偏偏秋儀之便是親歷之人,也難怪他回答得有些結巴:“這……這……這怕是不妥吧?記得當年楊老丞相可是……”

“就因為有了楊元芷的關係,朕才會去用這楊尚章。”鄭榮說道,“他若是有半點異動,或者是怠慢政務,朕隨時可用其父親的罪過來處置他,叫他萬劫不復!”

鄭榮這話說得語氣極為狠辣,連身旁許久沒有說話的鐘離匡都覺得有些難聽,乾咳了兩聲,說道:“其實這楊尚章還是不錯的人選。嶺南王叛亂之前,他就是被朝廷派到嶺南道的官員,非但沒有附逆造反,反而是第一個從嶺南道逃出來報信的,這樣的忠心已是很難得的了。而且楊尚章才幹也好、品行也好,也算是有些名氣的,又熟知嶺南道的虛實,任用他也算是眼下最合理的人選了。”

鍾離匡這一番話,好不容易才將緊張冷酷的氣氛略微緩和了一下,卻不料鄭榮又插話道:“朕聽說楊尚章的兒子楊瑾甚是聰明,已把他接到太學當中,派了專人伺候讀書,將來進士及第,可保楊家三代家門昌隆,有這樣的恩遇,楊尚章也不能不感動了吧?”

皇帝口中的“楊瑾”秋儀之是認識的,當初在老丞相楊元芷的府中也同他接觸過幾次,知道這孩子的確是異常聰明,只可惜現在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卻成了皇帝牽絆其父親的人質,這也未免太可悲了些了。

秋儀之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鄭榮卻說得興緻正濃,從半卧着的床上坐起,又從床上下來,坐到桌邊的椅子上,說道:“不過嶺南道軍政大權不能賦予一人,朕另要選派一人到嶺南掌權帶兵。這嶺南道蠻族猖獗、嶺南王府殘餘未滅,這武職的人選就要更加慎重了。”

這嶺南道天高皇帝遠,又遍地都是敵人,被派去嶺南擔任武官之人,手下必定要帶着重兵、精兵,絕不同於內地其它各道領着一群窩囊廢的所謂節度使,而是實實在在一個位高權重的大將軍。

於是秋儀之說道:“此人必須絕對可靠。不過皇上手下能帶兵打仗的人多得是,三位皇子,我看都能堪重任。”

鄭榮聽了,掩嘴笑道:“好不容易收拾了一個嶺南王,難道朕又要再立一個嶺南王,留給後人收拾嗎?”

秋儀之聽了,立即知道自己話說錯了,趕忙起身道:“這是臣思慮不周,胡言亂語,還請皇上治罪。”

鄭榮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道:“這裡就朕,還有你師傅三個人,都是自家人,沒有什麼不能講的,就連‘言者無罪’四個字都不必講。你還有什麼人選,儘管提出來好了。”

秋儀之點點頭,沉思了一下說道:“張龍如何?看他整軍經武也頗有建樹……”

秋儀之話未說完,鄭榮便打斷道:“不行,張龍也就是個跑跑腿、管管事的才幹,不能許以一道大權。”

“張龍不行,那劉慶是更不行了。韋護將軍如何?”秋儀之問道。

鄭榮思索了一下,說道:“韋護才幹是夠的,威望也不低……可是當年幽燕道叱吒風雲的兩員將領,現在只剩下他一個,朕也捨不得再讓他去異鄉赴任,還是留在朕身邊隨時參贊軍務好了。”

秋儀之聽鄭榮說到這裡,忽又想起號稱“海內第一名將”的戴鸞翔來——這位戴元帥原本就是同鄭榮齊名的無雙良將,無論才幹、操守還是人望,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皇帝對這位名將又頗是忌憚,自己當面提出來這樣的建議,必然不會被皇帝採納,相當於自討沒趣。

於是秋儀之搖搖頭,說道:“看來這樣的人選實在是難以選擇,臣也沒主意了,還是留待皇上聖意獨裁吧。”

鄭榮忽然放聲大笑道:“沒想到這天下還有你秋儀之想不出的主意。朕看最適當的人選就近在眼前,你秋儀之就是了。”

秋儀之自己聽了一愣,剛要推辭,卻發現皇上那“最適當”的評價可謂中肯——一來自己領軍作戰的本事,固然還比不上皇帝、戴鸞翔、嶺南王等人,可同輩之中已是翹楚;二來自己名義上雖是個外臣,同皇帝卻情同父子,乃是皇帝可以絕對信任之人;三來自己曾進出過嶺南道,同打算任命為嶺南道刺史的楊尚章又極有淵源——能夠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的人選,大概普天之下也挑不出第二人了。

可在秋儀之自己心裡,他只想幫皇帝將嶺南軍叛亂徹底敉平之後,便退隱山林,瀟瀟洒灑做一隻閑雲野鶴,不願再在朝廷這口大染缸裡頭廝混。

他也知道,皇帝對自己又養育之恩,一旦嘴巴一松答應下來,便只能去嶺南赴任,從此位高權重,便再也不能脫離苦海了。

因此秋儀之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鄭重其事地說道:“皇上,這事臣說了許多遍了,臣實在是不願意出仕為官。眼下嶺南王府立即就要灰飛煙滅,天下再沒有什麼大事。皇上乃是天縱英主,又有這麼多良將名臣輔佐,造就一代盛世只在舉手之間,臣只願沐浴浩蕩天恩,就已是臣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鄭榮聽了秋儀之這幾句話,臉色顯而易見地變得難看起來,說道:“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三番四次叫你為國效力,你秋儀之卻幾次推辭,難不成是想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嗎?”

這伯夷叔齊二人,乃是一對兄弟,前朝滅亡之後便立志不吃新朝糧食,最後餓死在山上。

伯夷叔齊二人雖然氣節不凡,終究卻也是不服朝廷管束之人,鄭榮比出這兩位古人,秋儀之當然萬分惶恐,忙推開一步,拜倒在地上,說道:“皇上對臣有養育之恩,就算皇上不是萬歲至尊,僅一粥一飯之恩,臣便已萬死難報了……”

“那麼說你是決定要奉旨了咯?”鄭榮也不叫秋儀之起身,只冷冷問道。

秋儀之卻依舊沒有鬆口:“皇上,臣沒有自外於聖上的意思,只是不願再在朝中當官而已。臣從來不求皇上的,只求這件事情皇上能夠俯允。”

“胡扯!”鄭榮呵斥道:“你抗旨不遵,便已是自外於朕了。你幾次抗旨違令、自作主張、結交姦邪小人,這些事情你以為朕不知道么?朕不過是念在你自小在朕身邊長大的份上,都沒有追究罷了。可你也不要以為朕可以包容一切,萬一朕動起雷霆之怒來,怕你也承受不起吧?”

這話說得極為沉重,又是從皇帝這樣至高無上之人口中說出來,帶着無上權威裹挾的巨大勢能,瞬間將秋儀之砸了個頭昏目眩,竟一時連賠罪的話都講不出口。

而皇帝這邊看見秋儀之一面茫然懵懂的樣子,忽又想起自己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義子,不知幾次身犯險境,不單立下了蓋世奇功,就連自己這條性命都是他救下的——人臣能做到這個份上,已是難以再多加苛責了。

想到這裡,就連鄭榮這個獨斷專權的皇帝,也覺得自己方才那幾句話說得太過嚴厲了,開始想着如何把話迴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