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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盞茶功夫,鄭淼的妻子小秦夫人也到了。

她是秋儀之專程吩咐了要客客氣氣地請過來的,因此負責辦理這件事情的軍士絲毫不敢動粗,找了個輕便小轎,恭恭敬敬地將她抬進宮來。

可這小秦夫人聽說自己的丈夫罹難的消息,已是傷心欲絕,一路上哭得暈過去了好幾回,見到秋儀之的面,剛剛吹乾了的淚水,又從紅腫得彷彿兩顆桃核的眼眶裡頭涌了出來,哭訴道:“叔叔,夫君真的被害死了嗎?”

秋儀之從小同鄭淼這位三哥最為親密,連帶着對小秦夫人這位三嫂也是十分敬愛,見她這樣一幅梨花帶雨的樣子,這幾日間被自己用不停的忙碌強壓下來的悲戚之情,便再也把持不住,趴在涼亭當中的石台上放聲大哭起來。

小秦夫人見慣了秋儀之開朗樂觀之中頗有幾分輕浮的樣子,何曾見過他這樣悲傷的樣子,不用再問便已猜到自己的丈夫確實已經被害死了,一口氣沒有喘勻,倒頭便暈倒在地上。

秋儀之見狀,忙起身擦了擦淚,剛要伸手去扶,卻想起男女之大防,趕緊把手縮了回去,指指點點了叫了幾個剛才被從皇后寢宮之中被驅趕出來的宮女、太監,叫她們將小秦夫人扶到“立政宮”內,又傳了御醫診脈。

正在這亂亂鬨哄之時,大小秦夫人的父親秦廣源也被請了過來。秦廣源乃是皇帝的親家,卻沒有跟着共享這份富貴繁華,而是終日同一群文人騷客吟風弄月,尋了洛陽城邊一座高山半隱居起來。

故而他是最後一個進宮來的,卻依舊擺着一派大名士的架子,背着手對秋儀之說道:“哦,原來是義殿下啊,聽皇后有懿旨召我進宮,不知有什麼樣的事情?”

秋儀之見人已到齊便也不去接秦廣源的話,只說道:“既然是皇后懿旨傳見,自然是十分緊要之事了。秦老先生就請進去先向皇后娘娘問個安吧。”

說罷,秋儀之便將秦廣源讓進了“立政宮”,自己也跟着走了進去。

秦廣源同皇后有着姻親,逢年過節也會按例到“立政宮”來同皇后拉拉家常,談談親戚情分。可他今日進宮,卻見皇后同小秦夫人抱頭痛哭成一團,大秦夫人坐在一旁的秀墩上默默擦着眼淚,而兩個孫子鄭超、鄭起則是跪在堂上默然不語。

秦廣源見到屋子裡這樣的景象,只覺得無比奇怪,先向皇后行了大禮,又受了自己女兒、外孫的行禮,這才試探着問道:“不知出了什麼樣的大事,害得娘娘這樣傷心?是不是我這兩個不長進的外孫惹了娘娘生氣了?”

皇后沒有答話,一指站在秦廣源身後的秋儀之便說道:“這話我難以啟齒,還是叫儀之來說吧。”

秋儀之就是來說話的,聽皇后吩咐,拱了拱手,走到眾人面前,便將事情的因果本末,向在場之人又述說了一遍。

皇后和大小秦夫人聽了這傷心之事又抽泣起來,地上跪着的鄭超、鄭起兩兄弟則是低頭沉默不語,而秦廣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早已被震驚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秋儀之待宮中幾個女子哭聲漸熄,才又說道:“鄭鑫此賊大逆不道,不能不發兵討伐。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擺在眼前的,卻是誰繼承大統的問題。”

他頓了頓,輕咳了兩聲,又接著說道:“方才娘娘已下了懿旨,召集天下義士討伐鄭鑫,並已確定了新繼位皇帝的人選——”

眾人聽秋儀之說到這裡,一下止住了哭泣,讓整個“立政宮”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的安靜。

又聽秋儀之清了清嗓子,邁步走到怯生生跪在角落裡的鄭起面前,伸出自己的紅潤的手指,指着他的腦袋說道:“就是你!鄭起!”

鄭起聽了這話,張了一雙大眼睛,用一種觀察天外來客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秋儀之,彷彿不認識這位“叔叔”一般。

秋儀之本就不喜歡鄭起這個人,擁立他為帝,原本就是沒有辦法裡頭想出的辦法,因此看着鄭起哭得烏眉皂眼、沾滿了鼻涕眼淚的臉,秋儀之心裡就是說不出的厭惡和噁心,沒好氣地答道:“說的就是你,還不快爬過去好好感謝你皇奶奶的懿德?”

鄭起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從順序排在自己身前的哥哥鄭超頭上躍了過去,成為九五至尊的皇帝了,心中忽然一陣高興,趕緊爬到皇后跟前,“咚咚咚”用力磕了三個頭。

他正搜腸刮肚地想說幾句感恩的話,卻聽秋儀之又說道:“鄭起,我問你,你父親鄭鑫弒君殺弟,這件事你怎麼看?”

鄭起聽了一愣,正想着應當如何回答這個刁鑽苛刻的問題,忽見身邊的哥哥鄭超蹦了起來,指着秋儀之的鼻子罵道:“我父親沒有犯上作亂,犯上作亂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你秋儀之。你私自帶兵劫掠王府,又私自帶兵擅闖宮禁,本身就犯了不赦之罪。”

秋儀之冷冷一笑,突然抬起腳,就往氣急敗壞的鄭起肚子上狠狠揣了一腳,讓這位素來養尊處優的皇子殿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口涎不聽使喚地從嘴角流淌下來,囁喏着不知在罵著什麼。

秋儀之見他礙眼,高聲招呼來門外的親兵,便將鄭超抬了下去。

於是“立政宮”內又恢復了安靜,只秋儀之又盯着鄭起問道:“我剛才問你的問題,你想好怎麼回答了沒有?”

鄭起昂着頭一臉無辜地看着秋儀之,又搖了搖頭。

秋儀之“哼”地冷笑一聲:“怎麼?不敢說你老子的壞話?好,我成全你!”

鄭起聽了這話,還以為秋儀之不會再逼迫自己表態,不由鬆了一口氣,卻聽秋儀之居然一字一句地說道:“從今日起,鄭鑫就不是你的父親了;從現在開始,你的父親是監國三殿下鄭淼。”

鄭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倒是他的外公秦廣源先弄清楚其中的門道,上前兩步說道:“義殿下,這可不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聖人的倫理。怎麼可以隨便就改認他人做父親呢?”

秋儀之又復冷笑道:“好一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好一個‘聖人倫理’。秦老先生不妨算算,這四條倫理之中,那鄭鑫身上可曾看到一條半條?鄭起要做皇帝,怎麼能有鄭鑫這樣沒有人倫、禽獸不如的父親?”

秦廣源雖然終身沒有出仕為官,卻也是個一本正經的讀書人,秋儀之這幾句話依舊沒法將根深蒂固於他心底深處的執念扭轉過來,支支吾吾說道:“可……可這樣隨意改換父系,怎麼說都是在大道上有所虧損,怕……怕這皇位也坐不牢吧?”

秋儀之沒想到在場之人沒人反對,卻是這個關係最遠的秦廣源在這邊同他糾纏不清,便道:“皇位坐不牢嗎?也不要緊的。大漢傳承近三百年,支系子孫流落在外邊的數也數不清楚,他們之中總有想將皇位坐穩、坐牢的。我派人請一個過來也是方便得很。”

沉默了許久的皇后這時終於忍耐不住,呵道:“秋儀之,你要做什麼?擁立皇帝這樣的大事,是你一個外姓臣子應當僭越的嗎?”要知道,鄭起再怎麼樣也是皇后的親孫子,稱帝之後皇后便是無可置疑的“太皇太后”依舊可以統領後宮,可若是在外頭隨便找一個不知來歷的所謂皇室宗親稱帝,那變數可就太大了。

“我怎麼就不應當僭越了?”秋儀之毫不客氣地反駁道,“不瞞皇后娘娘說。我三哥臨死之前,已命我為代理監國,行使監國皇子一切職權。這代理監國的身份,前將軍戴鸞翔、左將軍韋護、靖海將軍李勝捷,乃至渤海國忠順王達利可汗都是承認的。所謂‘社稷為重、君為輕’,我擁立新皇帝是為社稷着想,朝野上下無不擁戴,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僭越’二字了,這點還請皇后留意。”

皇后聽了渾身一緊,沒想到眼前這個秋儀之不聲不響之間,居然取得了這麼多人的支持,已然是一位一言九鼎、功高蓋主的無上權臣了。並且遠的不說,他手上還有一百多身經百戰的勇士,名義上奉了監國的名號,就在這“立政宮”之外守衛,只要他一聲令下,便能衝殺進來,逼迫在場之人做出一切秋儀之想讓他們做的事情。

皇后的尊嚴終於被現實的重力無情地壓服了,暗暗嘆口氣,反而去勸秦廣源道:“秦老先生,鄭鑫確實做出無君無父的惡行。本宮也要下旨除去他在宗室的地位。鄭起是要做皇上的人,有這樣的父親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現在能認鄭淼做父親,也算是他的福分了……”

秦廣源聽皇后都已點頭,自己再在這邊堅持已是毫無意義,便也低頭嘆了口氣,再不說話了。

於是秋儀之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對匍匐在地上的鄭起說道:“皇上,現在三哥鄭淼就是你的父親、三嫂小秦夫人便是你的母親。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過去給小秦夫人磕幾個頭?”

鄭起這位“皇帝”無可奈何,只得跪爬到小秦夫人面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含含混混地叫了一聲:“母親。”

秋儀之站在一旁,卻是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鄭起的話,也是由衷地鬆了口氣,走到小秦夫人身邊,用盡量溫和的口吻,說道:“嫂嫂,從今日起,你就是皇帝的母親了,也就是當今太后。今後後宮的事務,你可要多多費心了。”

說罷,秋儀之又撇下眾人,獨自一人走到“立政宮”外,待他回來時候,手上已拿了幾張寫滿了字的文書,只聽他當空揮舞了一下這幾張紙,說道:“這便是我替皇后擬好的懿旨,為求謹慎妥當計,還請幾位審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