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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寒聽了,臉色一沉,隨即恢復常態,說道:“大殿下好歹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總做不出這樣下作事體吧?怎麼可能拼上千古罵名,也要為難我這個潦倒書生呢?”

秋儀之搖搖頭卻道:“就算我大哥愛惜羽毛好了,難保他今後對先生沒有一句半句怨言,到時候自有希圖討好上意的小人,自以為揣摩到了大殿下的心意,自作主張過來作踐先生,這也是不一定的。”

林叔寒冷笑一聲,道:“哼!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這個意思了?焉知林某可是抓鬼的鐘馗!”

秋儀之點頭道:“先生的本事,在下是清楚的。然而這群閑人日日騷擾,先生就天天同其周旋么?先生這樣大才,浪費在這群小人身上,也未免太過暴殄天物了!更何況,先生身邊,還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吳姑娘在……”

林叔寒聽秋儀之語氣誠懇,確也是在為自己着想,便道:“秋大人說得沒錯,林某確實是有些書生意氣了。秋大人既然素來知道大殿下稟性,又不知有何計能夠幫我。”

“這也不難。說來我大哥也不是什麼無能少德之人,先生若有意建功立業,不妨就順了我大哥心意,到他幕府之中任職,以先生大才,必然能夠一展宏圖。”秋儀之說道。

林叔寒卻笑道:“林某做事從來不會後悔,方才林某既回絕了大殿下,好馬自然沒有吃回頭草的道理。還不如就如秋大人所言,到大人手下當個師爺算了。”

秋儀之聽了眼睛一亮,說道:“在下之前幾番誠心聘任,先生都不置可否。今日又有堂堂大皇子有意籠絡,此事在下原本不想再提。卻不料先生居然會主動提起……在下,在下只是不願乘人之危而已。”

林叔寒擺擺手,說道:“林某雖然才疏學淺,卻也有幾分骨氣,若真是林某不想去的,那林某即便是化成了灰也絕不沾染分毫。林某隻是覺得秋大人確系至情至性之人,你我說話從來投機,又對若非有救命之恩——與大人交往,如飲美酒,令人心嚮往之。”

秋儀之聽林叔寒說到這裡,已是心花怒放,強壓住心頭的喜悅,說道:“這麼說來,林先生是答應跟我去山陰縣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林叔寒斬釘截鐵道。

秋儀之聽了愈發高興,卻道:“既是不知吳姑娘是否願意通往……”

他話音剛落,卻聽門外傳來吳若非極爽朗輕靈的嗓音:“當然願意,我還怕先生不肯去呢!”

林叔寒聽了高興,面帶笑容地慍道:“好啊!你居然敢偷聽我同秋大人說話!”

自此之後,秋儀之便在林叔寒的莊園之中安心養病。他每日都有吳若非精心烹飪並輔以名貴藥材炖制的雞鴨葯膳,短短几日之間身體已是復原如初。

又過了幾日,棲霞寺中派人過來,說是大殿下鄭鑫已辦妥欽差事宜,克日就要離開金陵北上還京。秋儀之想起鄭鑫的囑咐,當即出門就往棲霞寺,去同鄭鑫辭別。

這兄弟二人各懷心思,話說得並不投機,一番尋常寒暄之後,秋儀之便退了出去。

次日,大殿下鄭鑫便開拔欽差行轅,也不走陸路,要取道長江再經南北大運河返回京城洛陽,順帶着查看漕運全城。

秋儀之因是朝廷命官,照例也要去碼頭送行,又因他位卑職小、資歷又淺,只能遠遠排在隊伍末尾,

只見原本就十分繁華的燕子磯碼頭已是張燈結綵,錦上添花地愈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碼頭周圍酒樓都已被金陵城中的豪富人家包了下來,老老小小的都在高樓之中,想要觀看欽差皇子出行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長江上早已停泊下了一艘龍頭大船,船舷兩側排滿了身穿錦甲、英姿勃發的軍士,桅杆高高挑起,上面掛起一面五爪金龍,迎着江風緩緩飄蕩。

碼頭正前方的廣場上,分文武排列了江南道各級官員。因之前鄭鑫橫掃江南官場,原本將近三百餘人的官員總數,已是少了不少。然而按照官場規矩,官員雖然本人未到,站班的位置卻要替他空出來,因此整個隊伍顯得稀稀拉拉的。

秋儀之是這兩百多官員之中心情最為輕鬆的,他也不同身邊同僚交頭接耳,從隊列的縫隙之中東張西望。只見官員之中有不少生臉,乃是從其他道府新調任過來補充江南道官職空缺的——他們一個個從苦寒之地,到此江南膏腴之處任職,一個個都滿面紅光,面帶春風。

秋儀之又接着掃視官員隊列,忽然見到一張熟悉面孔——正是工部派來聯絡江南河工事宜的鄭庭航。這個鄭庭航旬月之前,當堂頂撞大殿下鄭鑫,眼看鄭鑫就要以殷承良同謀之罪處置他時候,秋儀之卻為他開脫,不僅保全了性命,官職也未被貶斥。

因此秋儀之見他一本正經地站在隊列之中,便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這個鄭庭航是個迂腐書生,恪守聖人“君子不黨”的教誨,死裡逃生之後居然一次都沒有來拜訪感謝秋儀之過。然而現在他的救命恩人主動招呼,他也不能裝聾作啞,便微笑着稍微欠欠身子,算是答應了。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龍船之上一聲炮響,立時鼓樂齊鳴,眾人便知,是大殿下鄭鑫來了。

秋儀之忙朝南面望去,果然見到一頂張燈結綵的八抬大轎,在無數侍衛儀仗的簇擁之下,緩緩朝碼頭而來。

那頂大轎子在眾官員讓出的正中甬道上從容停下,當頭的幾個轎夫互相使了個眼色,同時發力便將轎子壓低,旁邊一個轎夫立即伸手輕輕撩開轎簾,靜候其中貴人出來。

過不多時,便見一人身着嶄新的鮮紅蜀錦四爪八龍袍,轎中款款走出一人——便是大殿下鄭鑫了。只見他一面走,一面朝認識的官員點頭問候,好一副天潢貴胄的氣派。

他慢慢走到龍舟旁邊,朝眾人稍稍一揖。眾官員見狀,極識相地彎曲膝蓋,衝著鄭鑫行三扣九拜大禮——看他們的動作,便知其用上了十二分的虔誠,似乎全然忘了就是現在他們跪拜的這位大殿下,短短一月之間便橫掃江南官場,讓不知多少烏紗落地、多少前程盡毀。

列在隊伍末端的秋儀之,因有聖旨在身、又素來同鄭鑫平起平坐,本來不必行此大禮,然而他想着自己若是直挺挺地站着不跪,不僅太過顯眼,而且自己鶴立雞群一般也甚是難看。於是他也雙膝一彎,磕下頭去,卻立即起身,挺直上身遠遠望着鄭鑫。

鄭鑫似乎也在看着秋儀之,口中卻在同前排的幾個高官寒暄道別,秋儀之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鄭鑫同他們說了一陣,又朝江南百官一揮手,隨即極瀟洒地轉身,循着小心放好的跳板登上了龍船。

那龍船升起鐵錨,又揚起黃帆,隨即順着風勢、水流,往東南方向而去了。

隨着龍船漸行漸遠,江南官場因“了塵宮”妙真居士一案而引發出的一場浩劫終於風平浪靜,僥倖保全功名官位的官員無不鬆了一口氣,就連帶着三伏餘威的太陽也似乎收斂了一些,收起毒辣的火舌,讓人稍稍舒適一些。

眾官員見大殿下已登船啟航,新任的江南道刺史也未到任,因此立即一鬨而散,三五成群地離了碼頭。

秋儀之因是新到任的山陰縣令,此次大案得罪的江南同僚又極多,故而沒有半個人可以交頭接耳,便獨自一人慢慢往林叔寒的莊園而去了。

林叔寒的莊園,秋儀之已是十分熟悉的了,只同看門的老王點點頭,便如同進自己家門一般入了院中。院內小徑他也已是諳熟在心,一邊想着心事,一邊往莊園深處而行。

走了片刻時間,卻見林叔寒和吳若非正在屋前整理東西,尉遲霽明和楊瑛兒也在幫忙打包。

秋儀之料想是他們正在做隨自己付山陰縣的準備,便微笑着走上前去,說道:“喲,林先生和吳姑娘這是在搬家么?”

林叔寒聞言,抬起頭說道:“儘是些勞什子,若非還不捨得扔,總不見得統統帶到山陰縣去吧?”

吳若非也抬起頭,斥道:“什麼叫勞什子?這些都是先生讀過的書、寫過的字、吟過的詩,我還想着攢起來,過幾年為先生出一本詩集、文集呢。”

林叔寒卻不以為然道:“都是些迂腐文字,攢起來做什麼?還要出文集,等着流傳後世,貽笑大方么?”

秋儀之聽她二人意見相左,忙插話道:“這可既是林先生的不是了。這些東西,在先生眼中固然是一文不名,然而放到金陵城中卻是洛陽紙貴。信不信在下現在就拿幾樣到夫子廟前頭去擺攤,保管來搶先生字畫的人,打破頭的都有!”

“哼!儘是些凡夫俗子!”林叔寒道。

秋儀之卻笑道:“凡夫俗子手裡可有的是銀子啊!在下是個俗人,有幾句直言要說,還請先生莫怪。若先生當初就放下執念,將歷年來所積的書畫放到市場之上,出售一些,又豈會因吳小姐十幾萬贖身銀子而大傷腦筋呢……”

“絕無可能!”林叔寒略帶粗暴地打斷了秋儀之的話,“若如大人所說的這般,那林某手中這支禿筆從此染上銅臭味,就再也做不出什麼好詩,寫不出好字,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話音剛落,就連吳若非也過來幫腔道:“公子這話確實是偏了。林先生詩文書畫無一不精,固然難得,然而他品行高古才是我我傾心於他的緣由。若真到了林先生要靠潤筆為我贖身的地步,那我寧可一生不得自由!”

秋儀之一邊聽,一邊點頭,口中雖然唯唯諾諾,心中卻是另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