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秋儀之見鄭鑫說話時候神態嚴肅,知道他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跟自己說,便也正色道:“不如先到大哥書房之中,我們再議好了。”

鄭鑫卻道:“也不是什麼機密事情,這邊風景尚好,也頗風涼,你我兄弟就在此說說好了。”

他此言未盡,果然有一陣涼風從池塘上掠過,帶來一絲濕潤的涼意,頂上松樹的樹枝也適意地擺動起來。

秋儀之被這陣涼風吹拂得神清氣爽,點點頭說道:“既大哥有這份雅興,那小弟就陪着在此說說話好了。就是不知大哥有什麼事情需要吩咐的?”

鄭鑫面帶笑容說道:“江南的案子算是了結得差不多了。殷承良列的二百八十四個大小官員,大哥都已處置了,另又牽扯出七十二個來,我也一併收拾了。這幾日我沒斷了給賢弟送案卷節略來,不知賢弟看過沒有?”

鄭鑫見秋儀之微微點點頭,便繼續說道:“江南官場貪腐案,牽扯之廣為大漢建國以來所僅見。兄弟這幾日告病休養,大哥也只能勉力為之,其中不免有些紕漏,不知賢弟有什麼指教之處么?”

秋儀之一愣,頓時反應過來,心想:我這大哥倒是好口才,短短几句話就說這樁案件辦理起來難度極大,他一個人能承辦下來就已是極不容易的了,就算其中有處置不公的地方非但不是自己私心之故,更是瑕不掩瑜,不能以此質疑其此次南下的功勞。

然而秋儀之這番心裡話卻是無論如何不能當著鄭鑫的面明說的,於是他思量了一下,說道:“大哥送來的,小弟都拜讀過了。只覺得大哥每天都能辦理這麼多案件實在是了不起得很,沒發現其中有辦得不妥的,更沒有什麼好指教的。”

鄭鑫原本擔心這個聰明伶俐的秋儀之已看出了自己的花招,聽他這麼說才稍稍放心,也不在這話題上深入,卻說道:“其中幾個牽連得廣的案子,譬方說‘蘇州兩倉餘糧案’、‘揚州水政案’、‘杭州西湖疏浚工程案’等,其中犯官均已發落完畢,想必賢弟都聽說了吧?”

秋儀之忙點頭道:“是。這幾樁大案子下來,十幾顆人頭落地,江南官場風氣為之一振,便是孺口小兒也稱讚大哥辦事雷厲風行,剛正直爽呢!”

鄭鑫聽了高興,笑道:“這都是我分內之事罷了。然而牽出江南官場積案的了塵宮‘十三命奇案’卻尚未了結,其中妙真、李慎實、蔡敏三名主犯尚且在押,應當如何處置,不知賢弟可有什麼章程?”

秋儀之初時對這樁案子是極憤慨的,對這三人恨不得能夠手刃而後快。然而經過這幾個月的拖延,他對此案已是意興闌珊,搖搖頭說道:“這些人雖還苟且在世,卻早已行屍走肉一般,依律應當如何處置,便該如何處置。全憑大哥決斷好了。”

他想了想又說:“就是李慎實、蔡敏兩人是非死不可。然而他們或多或少都收殷承良的脅迫,做的事情也未必發由心生。還求大哥能念在這點上面,只將這二人正法即可,就不要株連下去了。”

鄭鑫笑了笑說道:“沒想到賢弟這樣屍山血海裡頭翻滾出來的,也有這樣的菩薩心腸。好。我知道了,就按賢弟說的辦。”

他又問道:“當初圍攻山陰縣城的幾個軍官,又不知如何處置妥當?”

秋儀之深思了半晌,說道:“我朝素來有以文制武的規矩,各級將領說起來雖是一方軍事主官,其實卻無權調動一兵一卒,不過是個聽令辦事的罷了。還請大哥能夠網開一面,不要為難這幾個將官吧。”

鄭鑫聽了卻是一怔——他因自己手上缺乏兵權,因此在京城時候特意籠絡了幾個新進的武進士,想趁江南道官場震動的機會,將他們安插到這裡,混出履歷之後再逐級升遷,以此迂迴來掌握一點點軍權。

卻不料秋儀之輕輕巧巧一句話,就讓他盤算已久的計劃消弭了一大半。

然而鄭鑫現在要是執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處置,唯恐被眼前這個聰明機靈的義兄弟看出什麼端倪來,到時候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於是鄭鑫尷尬地笑笑,說道:“賢弟這樣宅心仁厚,若是被父皇知道了,想必就又是一番褒獎。”

其實,秋儀之只知道鄭鑫有奪嫡之心,卻全沒想到他會在爭奪兵權上面做文章——他想要從輕發落這幾個武將,卻是考慮到江南道還擔負著屏蔽嶺南王鄭貴的任務,若在這個時候徹底清洗江南軍界,難保不會動搖軍心,讓嶺南王找到可乘之機。

這項使命,乃是皇帝鄭榮當面傳授給秋儀之的,他也不清楚自己這個大哥是不是知道這件事,索性隻字不提此事,只道:“小弟只求皇上不要責罰,可就謝天謝地了。”說罷便“哈哈”大笑起來。

鄭鑫也聽了,也跟着大笑起來。

兩人各懷鬼胎地笑了一陣,卻聽鄭鑫說道:“對了,還有那個妖道妙真。依律她是要被凌遲處死的。然而我想着此人妖媚異常,要是真的在鬧市之中扒光脫盡了行刑,難保不引起那些無知小民的騷動,到時候橫生事端來就不好了。乾脆跟着李慎實、殷承良兩人當頭一刀砍了算了。你看如何?”

秋儀之想了想,也覺得鄭鑫這麼安排妥當得很,內里也不希望妙真臨死出醜,便答應下來。

鄭鑫聽了滿意,又道:“既然賢弟沒有什麼意見,那也無須再拖延時日,三山街上的法場都是現成的沒有撤去,我等明日就送他們三人上路好了。”

鄭鑫這話說得雖極平靜,秋儀之聽了卻後脊冒出幾滴冷汗了,愣了半晌才道:“好。這三個人同我有緣,我是要送一送的,小弟明日再來拜訪好了。”

說罷,秋儀之便尋了個由頭,辭了出去。

次日,秋儀之一改之前幾天非日上三竿不起床的習慣,一清早就仔仔細細地梳洗穿戴完畢,又教尉遲霽明穿戴齊整,便往棲霞寺而來。

鄭鑫因這半個月來出了不知多少紅差,殺了不知多少人犯,反倒是輕鬆得很,同秋儀之說了好一番話,又留了他在此用過午飯,望望高掛中天的日頭,這才說道:“時辰也差不多了,你我就到法場出這趟紅差吧。”說罷,起身就往門外走去。

所謂“紅差”,只是因監斬差事陰氣太重而取的雅稱而已。

秋儀之雖也算是行伍出身,屍山血海裡頭泡大的,然而第一次辦這差事,心中還是不免有些緊張,亦步亦趨地跟着鄭鑫來到行刑的三山街。

這三山街是金陵城內一處十分繁華的所在,四五條街道在此處彙集,街邊都開滿了各色茶樓、客棧、酒店,街道交叉路口便形成了一個異常熱鬧的廣場。

鄭鑫為震懾天下百官,也乘機在江南百姓面前顯示一下自己鐵面無私的風采,故而特意捨去原來金陵城殺頭的水關城門不用,在此處設下法場,專門斬殺江南官場窩案中被查獲的官員。

只見官場正中央圍起一座兩丈見方、一人多高的土台,台上立起一根數丈長的旗杆,上面高掛起欽差大人的龍旗,在狂風的吹拂下烈烈飄蕩。

高台四周包圍了無數軍兵將士,一個個手持利刃長矛,面色凝重,雖在烈日暴晒之下卻依舊一動不動,好似神像雕塑一般。

高台正北搭起一座涼棚,涼棚當中整整齊齊碼放了七八張交椅,是為監斬的官員所設。又見五六個膀大腰圓的劊子手,頂着從地上冒出的熱氣,一面飲酒以消肅殺之氣,一面在油石上打磨屠刀,發出“嚯嚯”聲音,聽得人心一陣陣發緊。

鄭鑫見慣了這樣場面,已是十分淡定,緩步走到正中的頭一把交椅前面緩緩坐下,又伸手示意秋儀之及其他幾個觀刑的官員也一同坐下,隨即抄起面前桌案上擺着的驚堂木,用力一拍道:“帶死囚!”

早已侍奉在帳篷外的傳令兵聽到號令,立即高聲大喊道:“傳大殿下令:帶死囚!”

他話音方落,行刑高台旁守護的軍士也齊聲高呼:“帶死囚!”

這一聲喊驚天動地,讓在炙熱陽光熏烤下有些昏昏欲睡的秋儀之一下來了精神,他坐直了身體,極目遠眺,果然見妙真、李慎實、蔡敏三人各自在軍士的押送下,被推上了高台,腦後插了木牌,強按着跪倒在地上。

在四周街巷兩旁酒樓茶館之中休憩的看客,也都一個個伸長了脖子,閉氣凝神地觀賞着這血腥的一幕。

卻聽傳令兵回道:“啟稟大殿下,人犯已經帶到,還請大殿下發落!”

鄭鑫點點頭,又對秋儀之說道:“秋大人,你是此案的主官,勞煩你帶兩個人去驗明人犯正身。”

秋儀之慌忙起身,拱手道:“是。”說罷,便昏昏沉沉地離了涼棚,往高台走去,一個手拿紙筆的書辦、一個腰佩寶刀的千總緊隨其後。

秋儀之好不容易登上高台,已是汗流浹背,走到第一個人身前,說聲“抬起頭來”。

那人果然緩緩將頭抬起,露出一張寬闊卻瘦骨嶙峋的臉孔——正是前越州牧蔡敏。

秋儀之身後書辦問道:“大人,此人可是蔡敏無誤?”

秋儀之似乎被嚇到一般,聽了一驚,忙答應道:“就是此人。”

那書辦點點頭,拿筆在手中紙上不知寫了什麼。與此同時,他身旁的千總便趕上半步,將插在蔡敏腦後的寫了他名字的木牌抽出,夾在自己腋下。

秋儀之又走到第二個人身前,一樣叫他抬頭,一樣確認身份;書辦也一樣做了記錄;千總也一樣抽出木牌夾在腋下。

秋儀之又走到第三個人跟前,見此人體態扭捏跪倒在地上,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了塵宮”中的妙真居士。

雖然如此,然而程序卻是必須要遵循的,於是秋儀之也同樣說道:“抬起頭來。”語氣卻莫名有些發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