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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秋儀之已知道了百官上朝的時間規律,故意起得甚晚,磨磨蹭蹭吃完午餐之後,待到未時才去師傅鍾離匡的府上拜訪。

鍾離匡果然是日理萬機,剛剛下朝就開始見人辦事。然而他聽說秋儀之前來探望,便草草將面前的官員打發了,便命人傳秋儀之進來。

鍾離匡平素為人就是極為刁鑽嚴格,又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秋儀之對他是又敬又怕。

因此他正襟危坐地聽完師傅的一番訓示之後,便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說道:“師傅的教誨,儀之記下了,回去便謹遵師訓,不負師厚望。”

鍾離匡卻絲毫沒有理會他這略顯虛偽的敷衍,卻問秋儀之道:“儀之,你此次進京,見到你義父皇上,看他如今氣色如何?”

秋儀之聽了一驚,忙回道:“天子龍顏,豈是我們做臣子的可以逆睹的?”

鍾離匡點點頭,依舊是一幅深不可測的表情,說道:“不妨事的。我這裡是宰相府邸,同人說話隔牆從無六耳。你儘管說好了。”

秋儀之心想:自己這位師傅做事最是謹慎,雖不知他這問題之中有何含義,然而既然他說了無人偷聽,那必然是十分機密的了。

於是秋儀之仔細回想了一下見到鄭榮時候的場面,這才說道:“皇上春秋鼎盛,面色紅潤,以學生看,除了稍顯疲憊以外,也沒有什麼異樣。更何況師傅醫術洞徹肌里,有師傅保着,皇上即便偶有小恙,也是不打緊的。”

鍾離匡卻不說話,一雙三角眼中放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盯着秋儀之看了許久,這才說道:“其實聖上龍體,暗中已埋下隱患,恐怕並非像表面看上去的這般康健。”

秋儀之聞言,幾乎驚叫出來:“什麼?怎麼可能!”他努力地壓低自己的聲音,用置疑地口氣詢問道,“義父行伍出身,在軍營之中打磨了多少年了,連感冒咳嗽都難得一見,師傅怎麼說他會有暗疾呢?”

鍾離匡舒了口氣說道:“這也難怪你不信。鄭家皇帝不比前朝,天生壽考都極長。皇上又習練武功,打熬出一副好身板。若以此論,皇上雖不能萬壽無疆,然而活到古稀或是耄耋都並不稀奇。”

“然而!”他特意在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去年皇上被偽帝鄭爻陷害,身陷囹圄之中,雖然全身而出,其實酷刑之下,已然傷了肺氣。要不是皇上體魄強健,否則現在早就病倒了。”

秋儀之聽了,已是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說道:“我……我竟半點都看不出來。”

鍾離匡出了口長氣,說道:“何止是你?這事情,除了我和皇上之外,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知道了,就連你的幾個兄長也都是不知道的。”

秋儀之趕忙說道:“這是關乎天下安危的重要事情,儀之一定保守秘密,無論如何絕不透漏半個字出來。”

鍾離匡欣慰地點點頭,說道:“你知道就好。”

他的眼神忽然柔和下來,繼續說道:“其實我的幾個弟子之中,最器重的便是你秋儀之了。這條通天的機密告訴你,也沒有旁的原因,只是想讓你早作準備、先留後手,不要為鄭家效死了一輩子,最後卻落了個沒下場。”

他這話確實是發自肺腑,頓時讓秋儀之感佩莫名,眼中淚水潸然而下,口中只喃喃說道:“師傅……師傅……”

鍾離匡依舊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我以前就說過。你立下不世功業之後,還能抽身退步,比我是強多了。然而你既投身這功名利祿之中,真的想要從此與世無爭,怕也並不容易。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反過來也是一樣——人無近憂必有遠慮,你還要從長計議啊。”

秋儀之噙着淚,不住地點頭道:“學生記下了,學生記下了。”

鍾離匡終於有些動容,說道:“你天資聰穎,閱歷也極廣,怕是我今後再也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

秋儀之聽鍾離匡此言,隱隱間飽含悲傷,忙道:“先生學識淵博,學生一輩子都學不來先生的半點皮毛。”

鍾離匡話鋒一轉,又道:“那你之後有何打算?”

秋儀之答道:“學生還能有什麼打算?我看今日時辰尚早,先去皇上那邊領訓,然後再同三哥道個別,這就離京南下去了。”

鍾離匡點頭道:“及早離開京師這個是非之地也是好的。我再多囉嗦一句,眼下皇上聖心未定,你同幾個兄長既不能太疏遠,也不可太親近了……你懂了嗎?”

秋儀之聽鍾離匡這樣欲言又止,早已猜到他話中涵義,連忙作揖點頭,連聲答應道:“學生明白了,學生明白了。”

師徒二人又說了會兒話,秋儀之便辭了出去。

鍾離匡的相府就在皇城左近,秋儀之走了沒幾步便到皇城腳下,用了鄭榮當初賜給他的那份名帖,輕輕鬆鬆便進了皇城。

鄭榮此時依舊在庶黎殿中批閱奏章,聽秋儀之求見,想也不想便傳他進來。

秋儀之剛從鍾離匡那裡聽說鄭榮身體暗懷疾病,現在再仔細觀察鄭榮的面色,眉間果然隱隱籠罩了一層黑氣。

然而這樣的皇家機密,秋儀之又豈敢輕易說出,靜靜聽鄭榮說了一番話之後,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皇上的話,微臣都記下。也叩請皇上能夠節勞,一張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啊!”

鄭榮聽了也是不甚欣慰,說道:“這也是你的一片孝心。朕心中自然有數。朕還是那句話,你為朕立下了汗馬功勞,情分又同親生父子無異,斷不會虧待於你的。你也要保重身體,要記着朕的話——你秋儀之,是朕打算留着給兒子用的。”

這是鄭榮不知多少回在秋儀之面前提起繼承人的話題了,秋儀之是一個字也不敢多說,只唯唯諾諾地答應道:“微臣遵旨。”

鄭榮又道:“你才幹不凡,小小一個山陰縣養不住你這尊大菩薩,若是哪天當縣官當膩了,儘管上書給朕,立刻就是能挪位置的。”

秋儀之忙謙遜道:“微臣才疏德淺,怎經得起皇上這般謬讚?只願為聖上將山陰縣治理為一片世外桃源,就算不負聖上重託了。”

鄭榮聽了,似乎有些失望,鼻孔之中“嗯”了一聲,說道:“你這樣也好。朕還有幾百份奏章要批閱。你下去以後,去同鄭鑫說說話,也去向鍾離先生請教請教。朕忙,你離京前也不必再來朕這邊辭行了。若沒有其他事情,你便退下吧。”

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秋儀之趕忙起身,向鄭榮深深作揖,便慢慢退了下去。

剛出庶黎殿大門,秋儀之卻想着今日一別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再見到義父之面,居然又重新闖入殿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哽咽着說道:“儀之此去,又是數千里只要,不知何日才能再睹天顏……就讓儀之再向皇上……向義父磕幾個頭吧!”

說罷,他便搗蒜一般在地上磕頭。

埋在一座奏章山後面的鄭榮見了,也不禁感慨萬分,撇下手中的奏章,走到秋儀之跟前親手將他扶住,說道:“儀之何必如此?你要真的思念朕,隨時上京來就好;朕要思念你了,傳道旨意下來,最多半個月你也就到了。還有,平時不要懶,要多寫信給朕,信里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說的……”

說著說著,鄭榮眼眶之中也已慢慢濕潤……

秋儀之唯恐久留在京城之中,不免又要捲入是非旋渦之中,當日便同三哥道了別,又叫上尉遲霽明,連夜南下往江南而迤邐而行。

他事先已同鄭鑫和鍾離匡商議好了,也不走陸路,先出潼關,經由運河一路南下,途徑南京也不停留,直接在運河盡頭的杭州下船,略略繞些原路直抵山陰縣城。

山陰縣城依舊是那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然而暗中已積蓄起不知多少力量,眼看就要噴涌而出,將江南官場攪一個天翻地覆。

而秋儀之便這波海嘯的始作俑者,他當然不敢掉以輕心,也無暇觀賞城外久別的山色,立刻進城直趨山陰縣衙,想要詢問留守在縣城中的趙成孝這幾日縣中情況。

誰知縣衙之中空空如也,只留下王老五及兩個親兵守護。

秋儀之覺得奇怪,連忙詢問,卻聽王老五說:“趙哥幾天前就住到大牢里去了……”

秋儀之一驚,料想事情必然有變,也不待那王老五把話說完,便領着尉遲霽明直往大牢而去。

進了大牢,秋儀之才放下心來——原來是趙成孝並非被人看管在大牢之中,而是領了十幾個親兵主動住在裡面,正好方便看押重犯。就連楊瑛兒、楊巧兒兩姐妹也住了進來。

他又見趙成孝身體已然痊癒,於是笑道:“都怪那王老五話說得不清不楚,我還當是趙哥被什麼人關押在這裡了呢!卻沒想到趙哥居然這樣認真——這幾個人犯雖然重要,可都被鐐銬鎖得死死的,何勞趙哥同他們一起吃牢飯呢?自己吃還不算,就連瑛兒、巧兒姑娘也陪你一起吃。”

趙成孝搖了搖頭,說道:“我搬進來也是迫不得已啊!自打大人進京去後,州里、道里就沒少來人,拿着幾位大人的條子,說要放人,反反覆復糾纏不清。然而大人托王老五傳來的話說得清楚:這幾個人都是緊要的犯人,我又怎麼敢將他們放了?又怕上面來的人弄出什麼幺蛾子來,乾脆自己住到這裡,咬死了‘沒有大人命令,不能放人’這句話,也讓那些人無可奈何。”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又怕這群人辦事下作,又學着李慎實的模樣,去為難瑛兒、巧兒,所以將她們兩人也都接來這裡了。”

秋儀之極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趙哥這樣辦事,再妥帖也沒有了。這件事情,我同義父、師傅還有幾個兄長都已商量過了,不久就能辦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