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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儀之見了,這才略覺放心,將筷子上的肉送進嘴裡,口腔裡頭卻立即泛起一陣腥氣,乾淨將肉吐在桌子上,驚叫道:“什麼?這肉是生的?”

他這一叫立時將林叔寒、溫靈嬌等人嚇住,眾人之中侍立一旁的荷兒最沒城府,聽了立即嚇得退了半步,又仔細看看桌上菜色,瞪大了一雙眼睛說道:“不只是這盤肉,這裡頭一半菜都是生的!這些人茹毛飲血,我們上了賊船了!”

荷兒話音剛落,船主李直和李勝捷頓時相顧大笑起來。

笑了好一陣,李直才說道:“也難怪秋大人,還有這位姑娘驚訝了,這是倭國菜式,最講究新鮮二字,哪怕過一過火,便覺失了原味,因此才要生吃。大人可別小看了這幾盤魚,這都是剛剛從海裡頭撈起來,當場殺好切好的,要是在倭國,可是能賣出大價錢的嘞。”

李勝捷也道:“秋大人不要害怕,直接生吃或許覺得有些腥味,蘸了醬油或者芥末,味道就好多了。”說著,他親自夾起一片,在一盤泛着青綠色的芥末之中點了一下,這才咽下肚中。

秋儀之也學着他的樣子將一片肉放進嘴巴,卻不敢一下咽進喉嚨,直覺一股芥末的刺激氣味沖灌得七竅貫通,正讓魚肉的清新氣味發散開來,卻沒半點腥味,頓時神清氣爽,囫圇吞咽下肚更是美味無比,便又夾了一片細細品嘗起來。

一旁的尉遲霽明也學着樣子吃了一片,立即驚呼起來:“好吃,同我之前吃過的全不一樣。”又扭頭對溫靈嬌說道,“溫姐姐,你也嘗嘗嘛!”

溫靈嬌和林叔寒這才放開膽子品嘗起來,也都是交口稱讚。

這生魚肉雖然好吃,可惜入口即化,不甚解餓,眾人將一整桌菜肴吃了一半,才將將夠飽。

秋儀之腹中有了積澱,腦筋便也清明起來,放下筷子問李直道:“李船主,今日雖為船主及少船主所救,但心中疑竇頗多,還望船主不吝賜教。”

李直早已知道秋儀之有事問他,嘴角揚起笑容:“不敢,秋大人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好了。”

秋儀之點點頭,用筷子輕輕敲了敲一個裝着生魚肉的碟子的邊緣,說道:“不怕李船主見怪,這樣生吃魚肉,雖然口味絕佳,然而在中原是聞所未聞。方才船主也說了,這樣的菜肴,都是從倭國那邊過來的。在下這就奇怪了,為何李船主對倭國這樣熟悉呢?”

李直臉上浮出一陣複雜的表情來,沉思了一下,這才說道:“也難怪大人見疑了,老朽生平說出來,有時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呢!大人既有心思聽,那老朽就多嘴講講,大家都只當茶館評書好了。”

他定了定神,嘬了口酒,說道:“老朽就是江南本地人,原是蘇州府松江縣人士,祖上幾輩都是農民。秋大人是進士出身,懂得大漢的規矩,年輕人想要出人頭地,唯有讀書上進才是正途。然而老朽偏不是讀書的料,又加上松江這裡文風極盛,老朽光一個童生就考了七八回,還是沒有考上。”

林叔寒聽了,暗自好笑:“這老頭兒說這麼熱鬧,原來不過是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笨書生……”臉上卻依舊是一臉嚴肅認真的神情。

李直繼續說道:“沒法讀書做官,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老朽年輕時候都是苦坐書齋,農活竟是半點不會,眼看就成了爹娘白養的一隻米蟲。這時候家裡頭來個個同族叔叔,說是在外頭做生意,就缺一個識文斷字的賬房先生,要我過去幫忙。老朽當時只道是這位叔叔開了酒樓或是當鋪生意,雖談不上什麼正經營生,卻也能夠填飽肚子,這就跟他去了。”

“若是在下猜得不錯。”秋儀之接茬問道,“恐怕老船主這位叔叔,做的就是老船主現在做的海上生意吧。”

李直淡淡一笑:“秋大人這是給我留面子了。什麼海上的生意,其實就是走私。大人可別小瞧了走私這兩個字,這裡頭可是能賺大錢的,而且賺的都是東洋人、西洋人、南洋人的錢。雖然也不過是旁門左道,來的錢倒也乾淨。”

秋儀之問道:“在下小時候在幽燕道長大,廣陽城裡從渤海、突厥以至西域來的商人,也見過不少。大家依法依章做生意,一樣能混口飯吃,為何要做走私這樣違法的事情呢?”

李直眼中閃過一絲靈光,隨即微笑着掩飾過去,剛要回答,卻聽林叔寒說道:

“北面通商,同南方通商看似相似,實際上卻有天壤之別。北面是大漢想要同外族做生意——說千道萬,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要羈縻住北方几個游牧部落,使其專心同大漢貿易,不起侵略之心,也好順帶換幾匹馬。南方則是洋人、夷人想要同大漢做生意,他們看中的乃是我大漢出產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物……”

“難怪林先生名聲在外,一個讀書人,居然對經世濟民之道如此熟諳!您這話句句都在點子上,比老朽這麼多年想的還要深刻幾分呢!”李直奉承道,“又何止是絲綢、瓷器?就拿這倭國來說,不要說是絲綢了,就是尋常的一張紙、一根針、一個瓦罐,只要能送到倭國去,便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偏偏倭國什麼都沒有,只有產金、銀,還有倭刀,他們便只好用這些東西同我們交易。這些東西在大漢卻又都是貴重之物,一來一往便能兩相得益,這一本萬利的生意這麼做成的。”

秋儀之點點頭,又問道:“老船主這話說得透徹,可是只回答了在下半個問題。既然同倭國交易獲利這樣豐厚,那老船主為何要省幾個關稅錢?去州里、道里走動走動,換張通關文書出來,雖然多費些錢、多耗些精神,也免得現在這樣提心弔膽的。”說著秋儀之便舉起酒杯,敬了李直一杯酒。

李直也舉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同秋儀之手裡的酒杯一碰,隨即一飲而盡,接著說道:“大人是官府中人,這樣說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事情卻沒有大人說的這樣好辦。老朽也不知別處如何,反正江南官場里的這些官員,一個個說話都帶着銀子聲音,同洋人做生意這樣賺錢的事情,又怎能逃出他們的眼睛?大漢一年的通關文書,一共就這麼兩三百張,官員們自己私分還嫌不夠呢!”

李直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早幾年還能撿漏弄上幾張。可自打殷刺史——就是那個,那個同秋大人有些齟齬的殷刺史——到江南赴任以後,就完全壟斷了明州港的海上貿易。嶺南王見殷刺史發了大財,也依樣畫葫蘆,把泉州、廣州兩個港口的通關文書把持得緊緊的。除了這兩位的親信好友之外,再有門路的商人,也拿不到通關文書了……”

秋儀之越聽越是驚訝,他沒想到海外貿易居然不僅同之前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殷承良有關,更是牽連出嶺南王鄭貴來。

於是秋儀之慌忙扭頭看看智囊林叔寒,見他也極有默契地朝自己望了一眼,抿着嘴搖搖頭,示意秋儀之不要在這個話題上深談下去。

秋儀之心領神會,便笑道:“這樣說來,李船主的生意應是越來越難做了。可我看船主既買得起這樣大的船,幾張通關文書,卻也難不倒老船主。”

李直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老朽原先也動過花錢從官員手裡頭買文書的主意。可託了好大面子,一直找到殷刺史的公子,一問駕價錢,嚇了一跳。他也不開價,就問跑一次船能賺多少錢,他要拿走一半。”

秋儀之聽了又復一驚:“李船主說那位殷刺史的公子,是否是叫殷泰的那個?”

李直睜大了眼:“怎麼?秋大人也認識殷公子么?”

秋儀之自嘲地一笑:“何止認識,簡直是不共戴天。”

李直似乎鬆了一口氣,說道:“幸好殷承良大人已壞了事,若他依舊掌權,知道老朽犬子今日救了秋大人,那老朽在江南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話既說到這裡了。”秋儀之蹙眉道,“那在下便斗膽多問一句。這個殷泰,據說同倭人有些瓜葛,就連此次倭寇大舉入侵,也是他攛掇的。不知這件事情,老船主是否知道?”

李直想了想,說道:“殷公子既然替其父親掌管海外貿易,認識些倭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至於他同倭人到底有怎樣的深交么……老朽就不太清楚了。”

卻聽一旁的林叔寒冷笑道:“老船主就不必過謙了。方才學生看得明白,那些倭寇雖然窮凶極惡,但一看見令公子手裡頭的白鯨紅旗,無不望風而散。李家既在倭人之中有這樣的聲望,難道就真的不知道這殷泰同倭人的關係么?”

“都說‘半松先生’足智多謀,果然名不虛傳。唉!”李直嘆口氣,自失地一笑,“不瞞幾位講,李家確實在倭人那邊有些名聲。這事說來話長,不知幾位可否願意聽老朽胡扯幾句?”

秋儀之知道這老朽說話雖然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然而所言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奇談,越聽越覺得有趣,便忙答應道:“還請李船主賜教。”

李直舒了口氣,說道:“方才老朽已說了,老朽做的是走私生意,這樣生意做得越大,犯的罪也越大,當年領老朽出海的那位叔叔,便是被水師抓到,審也不審,在泉州碼頭上就一刀砍了。老朽唯恐有這一天,因此早就將父母、兄弟、妻小遷到倭國去了,雖然旅居海外,卻至少沒有性命安危。”

李直啜了口酒,又說道:“倭國同大漢不同,那邊不講究什麼上下尊卑、倫理人情,只看實力強弱。老朽經營日久,運氣又好,不久就攢下一份不小的產業,商船、水手都是海上裡頭數一數二的。不是老朽誇口,倭國裡頭實力比得上老朽的,怕也是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