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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霞寺秋儀之這些日子幾乎天天都到,寺中的護衛、僧人等都是極熟悉的了,見他今日匆匆忙忙過來,也不攔阻就放他一路進去,跑到大殿下鄭鑫下榻的禪房之中。

秋儀之在門外通報一聲,推門便進了禪房,果然見到鄭鑫正端坐房內,捧着一張書信閱讀。

他見秋儀之進來,抬手示意秋儀之坐下,說道:“父皇的回信到了,請賢弟也看一看吧。”說罷,便將手中拿着薄薄的宣紙遞給秋儀之。

秋儀之恭恭敬敬地接過紙張,捧在手心仔細閱讀。他見紙上所寫是一筆十分沉穩持重的魏碑楷書——乃是當今皇帝鄭榮的親筆,於是便屏氣凝神小心閱讀起來。

只見鄭榮對鄭鑫和秋儀之辦理案件的進展十分滿意,更對他們遇到殷承良這樣敏感大事能夠及時向自己請示表示讚賞,不惜溢美之詞地誇獎了一番。

秋儀之看得心中高興,便繼續往下讀去。

卻見鄭榮毫無起承轉合,緊接着將殷承良痛罵了一頓,說他一則為官做人不修身、不修德,做下君子難以啟齒的醜事來;二則為掩蓋罪行,居然私自調兵,對秋儀之兵刀相向;三則挾制江南百官,為虎作倀,將江南官場風氣攪得污濁不堪——有這三條大罪,殷承良即便是千刀萬剮,都難恕其罪。

秋儀之看到這裡,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知道鄭榮平日里最是寬大為懷,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還算是嚴格要求,對手下的官員將領的罪過則是能赦就赦——就連曾經囚禁過他的施良芝,也不過是降三品留在禮部尚書任上戴罪立功。

然而鄭榮今日這番筆法,顯然是對殷承良不想有半分寬恕,又捎帶腳對整個江南官場做了定性,可見皇帝是下定決心要狠狠整頓一番吏治了。

然而又見鄭榮筆鋒一轉,寫道:鄭鑫來信說得甚好,殷承良雖齷齪淫穢,朝廷卻要講社稷體面,他這罪行確乎不能昭告天下;依朕看,鄭鑫同儀之共議之策極好,朕已同鍾離先生參酌過了,可依計辦理施行,若有不解或不能自專之處,盡可來信請示。

秋儀之見皇帝鄭榮對自己的計劃十分滿意,心中也覺欣喜,便笑着對鄭鑫說道:“大哥,既然皇上已經准許,那我等便依計行事好了。”

鄭鑫心情也是頗佳,說道:“不忙,賢弟先將書信看完,後面父皇還專有話帶給你呢!”

秋儀之聽了心一動,連忙往後面讀去。

原來是鄭榮知道了秋儀之只領區區十八個人就抵擋了江南上萬節度軍整整六天,便寫道:“儀之以少勝多,可見用兵之道日益精進,誠堪大用;然而江南地方節度軍戰力之羸弱也可見一斑。儀之久辦軍務,朕是信得過的,日後可協同左將軍崔楠多在江南練兵,整飭地方軍務。須知南疆尚未太平,或有用兵之日。”

所謂“尚未太平”指的就是鄭榮的兄弟——嶺南王鄭貴;而“用兵之日”說的便是鄭貴手握重兵,素有不臣之心,年紀又比鄭榮要小,看來要消除這心腹之患,恐怕僅憑聖人教誨、兄弟情誼是不夠的。

這是一條重要性比起整頓江南官場來也毫不遜色的大事,秋儀之讀到最後已是心潮起伏,久久說不出話來。

鄭鑫早已將這封信翻來覆去讀了不知多少遍,當然知道這項重大軍務,嫉妒之餘便也明白秋儀之現在正在憂慮什麼。

於是他輕咳一聲,說道:“父皇之後的軍令都是後話了,眼下還是要先辦好殷承良一案。來來來,賢弟一定是口渴了吧,待愚兄為你親自沏茶,我們先商議一下,應當如何同殷承良講話。”

大殿下親自為自己沏茶泡水,這是何等樣的榮譽,放到平常官員身上,可足夠他回去吹噓好一陣子的了。然而秋儀之心中卻明白這是大殿下籠絡自己之舉,只好裝作沒有體味到其中深意的樣子,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卻用餘光觀察鄭鑫並不熟練地為自己倒茶。

鄭鑫忙活了好一會兒,額頭上已經滲出汗水來,喘了口氣說道:“賢弟請用茶。”

秋儀之再也不能裝聾作啞,略拱手算是謝過後,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水,問道:“這幾日殷承良在大哥這裡還好么?”

鄭鑫也喝了口水,答道:“這個殷承良倒是好涵養。明知自己被軟禁了,居然也甚是淡定,既不喊冤也不胡鬧,設身處地想想,我還真是有些佩服他呢。”

秋儀之說道:“殷承良也不是什麼無能之人。先帝倦怠政務,各地軍政多有荒廢,幸虧江南道穩定繁榮,國家才沒有失了財稅錢糧供應之地。大漢天下能維持到今日,殷承良也算是有些功績呢!”

鄭鑫卻道:“可是他在江南經營日久,以至於一手遮天,父皇要創立大漢盛世救非要搬開這塊絆腳石不可!若殷承良早幾天能夠體察父皇心愿,主動上表請求致仕或是調任,或許還能保全下來。可他偏偏不識抬舉,還要調集重兵圍攻賢弟,這可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已是赦無可赦了。”

秋儀之聽了,點點頭說道:“殷承良這人,在江南士林之中名聲極好,為百姓民生所做的興利除弊也不在少數,以小弟愚見,大漢天下說不定還沒有幾個想他這樣的能吏呢!大殿下懲辦他之後,不知誰人能夠接任他的位子,只要江南一時半會兒不出什麼亂子,就算是上上大吉了。”

鄭鑫凝眉道:“我看賢弟就是個好人選,偏偏你淡泊名利不肯坐這把交椅。算了!這件事情不是你我能夠操心的,派誰不派誰的,恐怕父皇現在還在同鍾離師傅一起斟酌着呢!我們兩人才薄學淺,眼下只要平平安安將殷承良拿下,就算是大功一件了。”

秋儀之贊同地點點頭,啜了口茶再不言聲。

過了半刻功夫,鄭鑫見秋儀之已將眼前那碗涼茶喝盡,便道:“愚兄看現在時辰不早不晚,正好前去會一會殷承良,能依賢弟妙計今日將他這樁案子辦下來,就更好了。”

秋儀之聽了,連忙起身答應道:“全憑大哥吩咐!”

鄭鑫下榻的棲霞寺乃是江南名剎,香火繁盛,信徒之中又多有一方豪富,因此捐獻給寺中的施捨銀錢也是極多。而棲霞寺中都是和尚,沒有什麼用錢的法子,只好凡是將香火錢攢到一定數目,便在寺旁購置土地、興建廟宇。

上百年之中,棲霞寺已建成一座極大的寺廟群,單論佔地面積比起秋儀之治下的山陰縣城也不在以下。

因此鄭鑫和秋儀之兩人在護衛的指引之下,穿過不知多少道月門、做過不知多少條小徑,這才來到一座僻靜禪房門前。

禪房前守衛的七八個兵士,見是大殿下來了,慌忙行了軍禮,其中領頭一人上前半步,說道:“原來是大殿下來了,可是要見殷承良嗎?”

鄭鑫點點頭,問道:“今日殷承良情況如何?”

那軍官拱手道:“回稟大殿下,殷承良還是如往日一樣,吃喝作息沒有什麼異常。今日他出屋子散步了有半個時辰,同一個和尚說了五六句話,都有我手下兵士在旁邊聽着。除此之外,就只是在屋子裡頭寫字。”

秋儀之聽鄭鑫將殷承良監視得如此緊密,心中暗覺佩服,卻聽鄭鑫吩咐道:“我要與殷承良說話,你帶你手下兄弟在禪房二十步外警戒,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知道了嗎?”

那軍官聽了,立即拱手道:“得令!”隨即轉身下去,召集起麾下二三十個士卒,略訓幾句話後,便按照鄭鑫的指令,在離開禪房二十步以外的地方,尋找頑石、古樹、假山等處隱蔽起來。

秋儀之見狀,讚歎道:“大哥以軍法治人,這樣雷厲風行、令行禁止,可真讓小弟大開眼界了!”

鄭鑫莞爾一笑道:“我們都是老幽燕道出身,這點雕蟲小技算什麼?賢弟過譽了。”寒暄之間,他便親自推開軟禁殷承良所用的禪房木門,邁步走了進去。

秋儀之也緊跟着進了禪房,果然見到殷承良如方才看守他的那個軍官所言,正端坐在書桌前頭屏氣凝神地寫字。

殷承良抬眼見鄭鑫過來,也不停筆,口中說道:“原來是大殿下來了,請等下官將這幾個字寫完了,再同大殿下說話。”

鄭鑫聽了也不動怒,靜候殷承良將這幅字寫完,說道:“殷大人真是一筆好字,就這幅字,我不知練多久才能望大人項背呢!”

殷承良將自己剛剛寫完的這幅字從頭到底看了一遍,這才答道:“大殿下這是過獎了。下官也知道大殿下的泰山便是秦廣源老先生,他的字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下官這兩個塗鴉,怎好入大殿下法眼呢?倒是大殿下有緣能夠將下官這幾個字送到秦老先生面前,請他指點指點,就算是下官的福分了。”

說罷,殷承良便將身前這幅字捧起,送到鄭鑫面前。

鄭鑫接過一看,寫的卻是小兒啟蒙的“千字文”——從“天地玄黃”開始,一直到“焉哉乎也”整整一千個字都用柳體正楷寫作,沒有半個敷衍潦草的字。

於是鄭鑫說道:“殷大人書法以行草聞名天下,沒想到楷書寫得也是這樣端正雋永,真是不同凡響。”

殷承良聽了自失地一笑,道:“下官往日都喜歡附庸風雅,就連幾個字也覺得是越草越好、越花越好,卻不想落了個嘩眾取寵的名聲。這幾日在棲霞寺中,每日晨鐘暮鼓,聆聽誦經之聲,才悟出返璞歸真的道理,覺得書法也是一筆一划的楷書,方為立身之本。”

說罷,殷承良居然一筆一划地向鄭鑫介紹起自己這副字來,寫得有些瑕疵的他也不掩飾,指指點點地說哪一筆有可推敲之處;寫得好的,他也毫不謙虛,說是仿效古來先賢云云。

饒是鄭鑫也是好耐性,聽他這樣說了有小半個時辰,也沒怎麼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