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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儀之在一旁聽得卻是另有感觸——去年討逆成功之後,他曾經去探訪過三朝老臣、兩朝宰相的楊元芷;當時楊元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臨死之前卻同自己談論什麼園林布置的心得,也說是過於矯飾而失了天然野趣——同今日殷承良這關於書法的感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秋儀之正在感慨間,卻聽殷承良說道:“大殿下請看,這一千個字裡頭,我看得過眼的也就七八百個,二三十個難看一些,其餘的字則平平而已。不過就是古來歐柳顏趙幾位古人,所寫的字,也頗有幾個有可推敲之處。就拿前朝蘇黃米蔡四位來說……”

眼看殷承良就要滔滔不絕地談論起書法來。

秋儀之卻接過話頭,說道:“殷大人真是博古通今啊!下官不通書法,不知殷大人所謂‘蘇黃米蔡’四位,各指何人?”

殷承良恨恨地看了一眼打斷自己的秋儀之,說道:“秋大人乃是進士出身,這點通俗的典故豈會不知?‘蘇黃米蔡’指的是蘇轅、黃庭柔、米復、蔡陽四位……”

秋儀之點點頭道:“哦,原來如此,下官其實曾經也是聽說過的。不過似乎這四位之中,蔡陽的書法比之前三位要略遜一籌,不知怎麼就同他們三位平起平坐呢?”

殷承良聽了頓時一愣。

一旁的鄭鑫對典故也是極為通曉的,知道秋儀之說這話中深意,勉強忍住笑,裝起一本正經的模樣來,說道:“這秋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原本這位蔡陽並不在四大家之中,其中這個‘蔡’指的是蔡師。此人書法堪稱卓絕,四人之中只略遜於蘇轅而已,其在世之時,即極為士林讚賞。”

“那為何卻又被剔除出去呢?”秋儀之佯裝不解地問道。

殷承良在一邊聽鄭鑫和秋儀之兩人一問一答,已是知道了他們對話中的涵義,便冷冷地插嘴道:“蔡師是前朝奸相,為士林所不齒,所以才被剔除出去。秋大人想要說我殷某是個贓官、貪官、惡官還請直言不諱,何必如此拐彎抹角?”

秋儀之被他這麼一說,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乾笑兩聲算是將尷尬氣氛掩飾過幾分,這才說道:“殷大人何必這樣想,下官也不過是趁着大殿下和殷大人的雅興,胡亂聽了幾句書法之道,略有心得罷了。”

他不待殷承良回話,緊接著說道:“古來就有‘人以文名、文以人名’之說。就拿本朝來說,記得成宗時候的奸相葛衡,書法造詣也是極高。當時京師之中酒樓客棧,為攀附權貴,多有重金求其題寫店名的。這葛衡也是酷愛到處留墨,一時京城之內蔚然成風。然而待葛衡東窗事發之後,其題寫的店名一夜之間均被鏟去;就算偶有遺留至今的也被削去落款,早已是泯然街巷之中。以至於今日之人再有提起葛衡的,都為其品行所不齒,哪個還計較他書法如何呢?”

秋儀之見殷承良聽得入神,又嘆口氣說道:“詩聖有雲‘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殷承良聽秋儀之這番旁敲側擊聽得發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道:“秋大人的意思是,百年之後,殷某定是聲名無存了咯?”

也不待秋儀之回答,卻聽鄭鑫在一旁說道:“殷大人難道還有什麼好名聲可夠後世流傳么?就算有,也不過是反面典型,讓後世有所警戒,以儆效尤罷了。”

殷承良又是一愣,過了半晌這才恍然若失道:“原來大殿下和秋大人到殷某這裡來,不是同我探討書法的,而是過來興師問罪的。”

鄭鑫冷笑一聲,說道:“你腦子倒還算清明。我且問你,這幾日你安居佛寺之中,可曾反思過自身罪衍?”

殷承良淡淡一笑,說道:“殷某的罪過也無所謂反思不反思的了。大殿下儘管按律處置好了,畢竟大殿下已經派人去‘青崖觀’中調查過了嘛!”

這回輪到鄭鑫愣住了,失聲說道:“什麼?你被我軟禁在這裡,怎麼消息還這麼靈通?我去調查‘青崖觀’的事情,你是從何人那裡聽說的?”

殷承良自得地笑笑,說道:“大殿下也不要去計較追究誰泄的秘了。殷某在江南苦心經營了將近二十年,若是這樣一點點耳目都沒有,豈不是太過無能呢?也連累了提拔我的先帝的識人之明了。”

鄭鑫沉着臉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的罪過,我就不多說了,畢竟這樣的醜事,你有臉做、我還沒臉說!我只問你,你今後有何打算?”

殷承良聽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才說道:“沒想到大殿下居然仁義至此,時至今日,我殷某難道還有選擇的餘地么?紅燒、還是清蒸,豈是俎上魚肉能夠置喙的?”

鄭鑫見殷承良態度倒也有幾分洒脫,也不禁讚歎道:“你能有這個見識,很好!本殿下奉皇命監管着刑部事務,審過多少江洋大盜、碩鼠巨貪,沒一個有你這樣風骨的。也算是不給江南士子丟人了。”

殷承良卻道:“殷某這樣的人,居然也能得到大殿下如此評價,可真是無地自容了。大殿下究竟要如何處置我,不若現在就說說,好讓我有個準備。”

殷承良這樣沉靜安穩,反倒讓鄭鑫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腦海里不停地組織着語句,卻依舊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秋儀之因同殷承良頗有接觸,知道這位江南道刺史素來都是這樣一幅莊重不苟的儀態,便說道:“殷大人,下官不妨告訴你:你一條穢亂無恥罪、一條私自調兵罪、一條御下無方罪,都是聖上欽定的,又這三條罪在,怕是大殿下再怎麼開恩,也是難逃一死了。”

殷承良聽了,兩眼之中瞬間掠過一絲驚恐的神色,隨即恢復了常態,自失地一笑道:“沒想到殷某這個螢蟲般的小官,居然也能驚動皇上!殷某也是懂規矩的,既然是欽定的罪名,那我便也不向大殿下討饒了,免得教大殿下難做。”

鄭鑫定定神說道:“你能有這樣一番覺悟,卻也難得。然而所謂‘雷霆雨露,具是天恩’,皇上另有恩典,你若卻之不受,那也是抗旨不遵之罪。”

殷承良聽了,似乎有些絕望,長嘆口氣說道:“那就聽憑大殿下發落吧。”

這就算是服輸認罪了。

鄭鑫聽了,也暗暗鬆了口氣,這才正色道:“殷承良,你身為封疆大吏,不修私德在先、包庇屬下在後,又膽敢私調軍兵圍攻無辜人員、當堂對抗欽差審案,這些罪名加起來,定你個凌遲處死之刑也是應當的。然而聖上念你在江南道二十餘年,為官尚屬幹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雖然罪孽難恕,卻也不願以此污穢不堪、聳人聽聞的罪名為你定罪。你還不謝恩么?”

殷承良早知道自己已是難逃一死,全無所謂地說道:“那殷某可要謝主隆恩了。不過這樣,也就是保住了江南官場、乃至整個朝廷的臉面,這也算是殷某臨死前的一項功德了。”

鄭鑫被他直言點破心思,心中不免有些驚惶,忙道:“你知道就好。”算是遮掩過去,又說道,“至於以什麼罪名來懲處你,皇上倒是任我自便。我想謀反、謀逆之罪太過難聽,且你後世子侄輩恐淪為賤民,難有反身之日;損德、無道之罪同你日常做派相悖,恐難服眾;至於內亂、不孝之罪則與名教相悖,若以此定罪,你家宗族難免受你拖累牽連……”

殷承良聽鄭鑫一條一條罪名列舉下來,反倒有些不耐煩起來,說道:“大殿下雖然仁義,可偏偏都在‘十惡’之罪上做文章,似乎有些心口不一了吧?”

殷承良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不如大殿下再退讓一步,就定我個貪墨之罪好了。殷某在江南經營日久,名下田產、莊園、酒樓、當鋪、客棧等等產業數不勝數。我平日裡頭附庸風雅,從不細究這些俗務,卻也知道自己堪稱豪富,據說殷某手下的一個管家都把生意做到倭國、呂宋去了……總之,大殿下從這裡頭下手是極容易的……”

鄭鑫聽了眼前一亮,忙轉身同秋儀之商量道:“按照大漢例律,官員貪污錢糧超過一定數額,也是可以處以極刑的……”

秋儀之忙點點頭,輕聲說道:“而且這種往往是窩案、串案,極容易牽連出屬下官員來,小弟覺得以此定罪甚為妥當,還請大哥定奪。”

鄭鑫也是深以為然,卻不願簡簡單單就遂了殷承良的心意,便故作嚴肅地說道:“好你個殷承良,你倒是工於心計,輕輕巧巧一句話,就讓自己跳出了‘十惡’重罪。倒便宜你了?”

殷承良聽鄭鑫這樣斥責,倒也毫不怯場,說道:“殷某也不是那種憑空受人恩情之輩。想來大殿下僅僅處置我一人,還嫌功勞太小吧?不要緊的,這種貪墨之罪往往都是拔出蘿卜帶出泥,只要殷某寫下供詞來,大殿下按圖索驥,定然能將江南官場一網打盡!”

鄭鑫聽了是又驚又喜:如此這般,那就不用再廢什麼功夫,就能達成自己掃蕩整個江南官場的最終使命了。

想到這裡,鄭鑫幾乎是想要感謝起殷承良來,然而他畢竟是城府深厚之人,定了定神,冷冷地說道:“既然殷大人如此曉事,那本殿下也不能不有所照顧,不知你還有什麼心愿需要了結的,你現在只管說來,我能幫到的、盡量會去幫你。”

卻見殷承良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來,說道:“殷某等的就是大殿下這句話。殷某此生享盡榮華富貴、非分之福,已是死而無憾了,只有一點小事,對大殿下來講不過是舉手之勞,還請殿下能夠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