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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儀之嘆道:“我兄長果然絕非莽夫,他這樣的見識,不知朝中有幾個翰林學士能夠比得上的。”

尉遲霽明並不搭話,自顧自接著說道:“可是家父講了,他這般所為,一是為了同叔叔之間的兄弟義氣,更重要的乃是為了大漢百姓考慮。他說自己雖被江湖豪傑謬讚一聲‘盟主’,卻始終是個不登廟堂的武夫,所憑的不過是手上的功夫而已。然而大漢現在是豺狼當道,禽獸食人,只有像幽燕王爺那樣的明君登極,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因此他是為了江山社稷着想,為了一句先賢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才手染鮮血的。”

“好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芸芸眾生之中,能有十分之一有這點見識,那天下早已太平無事了。我兄長——你父親,真不愧是一代豪傑!”秋儀之由衷贊道。

卻聽尉遲霽明接著說道:“我當時也是這麼跟爸爸說的。可他還是覺得心中愧疚,託了無數的人,這才將他這幾月間所殺之人的姓名一一查清,叩請朝廷厚加撫恤。又在我尉遲家廟之旁興修了一間小廟,專門用來祭奠他們。”

秋儀之聞言,不禁感慨萬千,沉思良久才對尉遲霽明道:“沒想到你父親這樣一個廝殺漢子,竟還有這份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若我有緣能到你家去走走,定要拜訪此處,親自上幾柱香。”

尉遲霽明客氣兩句,又自顧自說道:“我爸爸又說了,但凡亂世之中,生靈塗炭,往往不是我殺死你,便是你殺死我,要想活命就要豁出命去,這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是一樣的。可是這裡是江南,天下糧食財貨聚集之處,這妙真妖道既不愁吃喝、又同那些死者並沒有什麼恩怨,只為了虛無縹緲的得道成仙、長生不老,便要去殺死這麼多人。這一點,我是又想不通,又心裡怕……”

秋儀之聽到一面聽、一面思考,便接話道:“這其實也沒什麼想不通的。莫說是成仙成神了,哪怕是為了區區一文錢、兩文錢而殺人的案子也都比比皆是。人嘛,除了上古的幾位聖賢,誰還沒有點**。可是面對**,要麼就憑自身修養把持住,要麼就靠朝廷法度震懾住。偏偏這個妙真居士武藝高強,隱隱間似又同老知縣李慎實有些瓜葛,因此才能無法無天地前後殺了十幾個人,直到昨日方才東窗事發。”

說到這裡,秋儀之突然豁然開朗,也不再同尉遲霽明說話,悶着頭走回書桌,將之前鋪在桌上的稿紙扯去不要,重新提筆,筆走龍蛇一般在一張宣紙上書寫起來。

尉遲霽明覺得好奇,便也湊過腦袋前來觀看。

只見秋儀之起首稍微寒暄幾句,便直入主題,將一樁案子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又十分簡略地寫了一下案發的情形和如何抓獲妙真的經過;最後卻是一段議論感慨:

“妙真者,妖道也,數年之間殺害一十三條人命而未被舉發,何也?蓋因原山陰縣令李慎實玩忽職守、尸位素餐,又或有其他隱情難以明言,須待日後刨根究底。

“然則李慎實這般庸懦官吏何以忝居知縣之位數年而無人彈劾,卻是穆宗皇帝怠慢政務、偽帝鄭爻荒唐悖逆,以至於上行下效之故也。

“而當今聖上英睿神武,登極之後,便一再整頓吏治,扭轉乾坤,大漢上下一時肅然。故而此“十三命奇案”之破獲,乃天威所致,順利而成章也。

“而妙真案發之後,所犯罪行無不供認不諱,卻無半點悔恨之心。如這般大奸大惡之徒,唯有明正典刑、凌遲處死,否則下不足以應百姓拳拳孝悌之心;中不足以懾官僚碌碌懶政之情;上不足以報聖上赫赫整頓之意,我等江南官僚之罪便與妙真同!”

秋儀之一氣呵成將這份文書寫完,頗為自得地看了一遍,略略修改了幾個字,這才滿意地擱下筆,微笑着問尉遲霽明道:“賢侄女,我這篇文章做得咋樣?”

尉遲霽明卻道:“我就認幾個字罷了。叔叔乃是進士出身,文章必然是好的。特別是最後那段,這麼大一個帽子扣下去,上面的那些當官的想必也不敢隨意處之吧?”

秋儀之這才放鬆了神經,說道:“對,這便是我的本意。只待王老五待仵作過來,將其他十二具屍體驗明之後,我附上楊瑛兒的供狀、妙真的供詞、其他幾個小道姑的供述、仵作的驗屍報告,將這份文書送到上面,這件案子就算結了。”

秋儀之雖然一片破案的心思火熱急迫,越州城那兩個仵作卻是姍姍來遲,直到次日中午才到達山陰縣城,飽餐一頓、好睡一覺之後,直到第三天的早晨,他們才跟着王老五跑去“了塵宮”中檢驗屍體。

這樣工作了整整一天,又花了整整一天撰寫報告,直到第五天,才將驗屍報告送到秋儀之手上。

秋儀之取過報告一看,才知道這些屍體死亡已久,又被埋藏在肥沃的泥土之中許久,早已腐爛得只剩下一堆白骨,有好幾具屍體連完整的骨架都無法拼接起來,更別說查明這些人的身份了,僅僅只能看出這十二個人都是男子而已。

而勉強湊起的骨架之上,卻都沒有什麼外傷,並非受外力打擊而死、也非中毒而死。唯有畢秀文的死因是明擺着的,乃是因日夜宣淫,元氣泄盡,五臟六腑衰竭而死。

秋儀之知道之前那十二個人也不外如是,光驗骨骼當然查不出他們的死因,卻也符合情理。於是他便簽名用印,又親自將幾份文書謄寫一遍,將副本密封在一起,派王老五送到越州知州蔡敏那邊去了。

誰知這疊文書一去,便如石牛如海,一個月都沒有下文。

秋儀之心裡焦急,一連發了幾分文書向上催促。然而就連這幾分文書,也都少有回復;僅有的兩份回復,也不過是些“事關重大、案情撲朔,正在細緻審查”之類空洞的託詞。

此時已入初夏,山陰縣地處南方盆地之中,太陽烘烤過兩三日之後,整座縣城便好似一個蒸籠一般讓人難以忍受。

畢秀文及其他十二具屍體都被停放在“了塵宮”之中,在這般高溫之下,已是惡臭難當。

秋儀之想着畢秀文的妻子——苦主楊瑛兒還在翹首以盼丈夫陳冤得雪、入土為安的那一天,畢秀文的屍體也不宜再曝於外,便又學了一份文書,連同自己那份名帖一道,叫王老五再跑一次越州府,一定要親自交到知州蔡敏手中。

越州府離開山陰縣城不過五六十里的距離,王老五又是個出了名的“飛毛腿”,他趁着早晨太陽還未升起的當口出發,短短不到一天時間便打了個來回。

王老五回縣衙復命之時,秋儀之正在縣衙院中同尉遲霽明、趙成孝及楊巧兒一道吃西瓜。

這楊巧兒長得伶俐,辦事也十分周到細心——特意將一隻西瓜隔夜就泡在縣衙花園的井中冰鎮,待殺出之時已經是寒氣逼人,令人垂涎欲滴。

王老五跑得滿頭大汗,見到這樣的西瓜,連回命都忘了,也不待秋儀之統一,隨手拿過一瓤,狼吞虎咽一般啃食起來。

秋儀之知道他辛苦,也不罵他,只等他吃完之後,又遞上一片,對他說道:“你慢點吃,這裡沒人搶你的。我先問你,你今天可曾聽我吩咐,將文書親手交到蔡知州手中?”

王老五聞言,這才想起自己職責所在,將瓜皮隨手一扔,罵道:“州府衙門那些差役太不是東西!小人將大人的名帖遞上去,說是要求見知州大人,他們卻說蔡大人今日一早便出去視察民情去了。大人的話說得清清楚楚,是要把書信當面交給蔡大人;我哪裡敢怠慢,反正有的是時間,便在州府衙門門口等待。”

王老五吃了口瓜,含含糊糊地繼續說道:“可等了沒有半袋煙功夫,卻見衙門側門打開,知州大人帶着儀仗走開了。這幾個不是糊弄我么?小人這就上去討要說法,誰知這幾個衙役嬉皮笑臉,說是當時若是放我進去,嘰嘰歪歪同蔡大人說半天話,蔡大人又哪能視察民情去——說的雖然不是實話,卻也並非誆騙小人。”

“這是什麼歪理?”秋儀之輕聲罵了一句,“後來呢?”

王老五吐出幾口西瓜子,回答道:“小人是個老實人,就一個心思——死等!等到中午,終於看見知州大人回衙。於是小人又上前求見,可是那幾個衙役卻說蔡大人還在外面,尚未回來。這不是空口說瞎話么?小人當時就跟他們吵了起來,這幫人仗着人多勢眾,舉棍就要打小人。幸虧小人腿腳快,否則非吃了虧不可!”

王老五說得口乾舌燥,猛吃了一口西瓜,又隨地吐出瓜子,繼續說道:“這樣一來,蔡大人的面自然是見不着了,只好匆忙過來回命。大人你說,這些衙役是不是一個個都是天殺的?”說罷,便將一塊已被啃得半點紅瓤不見的西瓜皮扔在地上。

他這一扔,卻觸怒了楊巧兒,只聽她斥道:“好你的王老五,大人交代你的事情你辦不成也就算了。怎麼一點斯文體面也不懂,亂扔西瓜皮,不知道我打掃得辛苦嗎?”

秋儀之知道楊巧兒也是為她姐姐、姐夫着急才這麼說的,便忙開口打個圓場道:“巧兒這就錯怪了老五了。老五這人雖然不修邊幅,辦事倒還算賣力。只是那些衙役可惡!”

“哦,不對!”秋儀之又道,“這幾個狗腿子,若沒有上面授意,又豈敢這樣輕慢?依我看,其實是那蔡敏不想見老五才對!”

趙成孝經過楊巧兒這幾天的精心護理,身上的傷已好了一半,便坐在一旁花壇邊緣,嘆口氣道:“唉!以前我都以為當官的個個威風八面,誰知大人這官做得竟這樣窩囊。要這樣還真不如當初跟着皇上南征北戰來得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