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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突厥猖狂之時,幽燕大部已在其掌控之下,廣陽便是直面突厥的一座堡壘。直到鄭榮就任幽燕總督之後,開墾荒田、飼養軍馬、整頓軍隊、移民充實,向漠北恢復故土,重建了幾個州縣,這才讓廣陽位於幽燕道區域中心。

正因如此,廣陽雖是一道首府,格局卻同洛陽、長安、成都、建業等都市大不相同。中原大城大凡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多數還是某朝某代的國都,形制大都對稱,中央為皇城或者官衙,兩側住戶商館等依次鋪開,一圈巨大城牆又將農田、牧場、軍營等隔絕於城市之外。而廣陽則本是一座大堡壘,城牆之內只有幽燕王府、幽燕道軍政衙門、錢糧兵器庫房、幽燕王直屬軍隊的營盤和操場等,民居商鋪均是依城牆而建、逐層修建。鄭榮常以為,若突厥發兵攻打廣陽,廣陽雖可堅守,但附近百姓則缺乏保護,勢必淪為俎上魚肉;因此幾年來積累錢糧準備在廣陽城外再修一道城牆。奈何朝廷財政本就捉襟見肘、無力撥款,僅憑幽燕地方財力則需經年儲蓄,而今總算積累得差不多了,卻又輸送三十萬用以賑濟河南,築城之事於是只能又擱置下來。

不過有幽燕王及手下一班幹將能吏的保護,廣陽百姓倒不怎麼擔心身家安危,遠遠打聽得幽燕王進京三月終於返回,廣陽四門之外早有無數百姓迎候了。不過有了上回送行時的經歷,百姓不再擔酒奉食,只在門外夾道歡迎。

謝過百姓的好意,入王府時已是深夜,匆匆吃了幾口晚飯,鄭榮便睡下休息了。次日卯時,鄭榮便又早早起床,聽取崔楠、韋護兩位將軍的彙報,草草用了午膳,又開始處理幾個月來積壓下的文案。如此這般,約有十幾天。待事務處理乾淨,已是初冬時節,需要出關焚草了。

突厥在北方放牧,初冬之時已經是萬物蕭瑟,沒有草料可供飼養牛馬,而稍南的幽燕附近則尚有豐美的水草。雖然經鄭榮數次打擊,突厥已不敢南下劫掠,轉而尋求開放互市,但依舊常有小股突厥牧民在初冬時節到幽燕周邊畜牧。為防微杜漸,防止漢民同突厥牧民因此而產生摩擦,鄭榮每年初冬時分,都要率兵收割或焚燒幽燕北方百之里內的草料,這也是每年輪轉練兵的時節。

鄭鑫和鄭淼兩人已過二十歲,自去年起,鄭榮已帶着他倆北上焚草,但今年為了讓兄弟幾人多同秋儀之接觸,便讓四人都待在王府之中溫習文學。這鐘離匡本就以師禮為幽燕王所聘,教育王子乃是本職工作,外出練兵又用不上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於是專心在王府內為幾位王子上課。

鍾離匡教書同其他先生不同,一不罵,二不打,指定範圍之後自由學生閱讀,閱讀完畢,有疑便答,無疑也就過去了。幽燕王妃是本朝一員儒將的千金,見識不在尋常讀書人之下,見先生這般教法,幾次同丈夫抱怨,鄭榮卻絲毫不以為意,任由鍾離匡去教。

四個學生之中,鄭鑫讀書最多也最為用功,為人也是四平八穩,所提問題也大多方正規矩,從不逾越聖人禮教;鄭森重武輕文,所學是幾人中最差的,反倒從不提問,鍾離匡也隨他去;鄭淼天資聰穎、天性爛漫,提問往往天馬行空,幸虧鍾離匡本來博學強識,又不是死讀書的腐儒,否則早被問惱了;秋儀之年齡最小,所學基礎也最差,可天賦卻在其他三人之上,每讀一段,要麼不問,要問便一針見血,鍾離匡又愛又恨、時喜時憂,雖然回答,卻總答得極為艱深,也不管儀之能否理解。

課間休憩之時,鄭鑫同鄭森兩人總在一同,不知談些什麼。鄭淼和秋儀之則因年齡相近,愛在一起玩耍,不過這兩人都想跟着兄長,卻老是被那兩人甩開,倒也頗有一番情趣。

鍾離匡此番教了約有半個月,便受命到鄭榮軍中去了。原來鄭榮帶兵焚草之時,令征東將軍韋護坐鎮廣陽防守,令征北將軍崔楠為先鋒掃蕩,自己則領中軍緩緩推進。沒想到崔楠一夜巡視營寨之時,偶見遠處有些燈火,也沒有請示幽燕王,直接領了幾百騎兵前去打探。不看不打緊,一看竟是一座頗大的突厥營盤,大大小小的帳篷少說也有上百個,卻無一個瞭哨的斥候,好似毫無防備。崔楠一向善於突襲,攻擊之前必然深思熟慮,一旦下定決心便是一往無前,往往立功卓著。此事情勢詭異,崔將軍豈敢怠慢,便遣一隊輕騎前去試探。不想偌大營盤竟無一兵一卒保護,這隊騎兵不付吹灰之力就將營中人等統統俘獲,細細清點共有突厥老幼婦女七百餘人。

這群來歷不明的突厥人,卻成了鄭榮極大的麻煩。鄭榮軍中有懂突厥話的,問來問去,只說是什麼達利可汗的人,別的什麼都問不出。可是當今漠北草原,乃是毗西密可汗稱雄,從來沒聽說過什麼達利可汗。鄭榮沒法,放又放不得,殺也不能殺,只好從廣陽將鍾離匡請來細細商議。

鍾離匡雖然見多識廣,卻也猜不出這群突厥人的身份,因而也不好隨意處置,便建議將這幫人統統帶回廣陽,嚴加管束,再派幾個歸降大漢的突厥人暗中打探,緩緩查明這些人的來歷。鄭榮聽了覺得也只好如此,便同意了。

這下可忙壞了鍾離匡。突厥雖有語言,但沒有文字,文字記錄均是用漢字標註突厥讀音,要將這七百多突厥人一一登記造冊,分配住所、安排看守軍士、安插細作等工作頓時將鍾離匡忙個團團轉。

鍾離匡離開廣陽時候,給四個學生圈了一摞書去讀。幾個人開始還一本正經地讀讀,沒過幾天就馬放南山了。鄭鑫、鄭森兩人聽說父親俘虜了七百多突厥人回來,自己卻沒有參與行動,心裡難受,成日躍躍欲試,想找份差事。秋儀之從沒見過突厥人長什麼模樣,也整日鼓動鄭淼找機會去看個熱鬧。

這日午後,兄弟四人用過午餐,在塾內念書,沒讀上幾頁,鄭鑫和鄭森兩人便撇下書到屋外花園中不知商量什麼事去了。鄭淼同儀之最是調皮,悄悄溜出書屋,一步一躲地藏在花園灌木之中,靜靜偷聽兩位兄長的談話。

只聽鄭森對鄭鑫說道:“據說此次父王俘獲的七百突厥人,來歷不明,不知兄長有何看法?”

鄭鑫摸摸下顎並不濃密的鬍鬚,說道:“這個么——有七百多人的營寨,在突厥之中也算是個不小的部落了,父王每年初冬都會定時出去焚草,這是突厥人所共知的,按理說不會將這麼大個營寨設置在前線,愚兄實在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呵呵,兄長過謙了。”鄭森笑道,“就連鍾離先生都猜不出他們的來歷呢!”

鄭鑫搖搖腦袋,嘆息道:“只怪愚兄才疏學淺,又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否則查明這群突厥人的來歷,為父王分憂,也算盡了孝道了!”

鄭森聽了,突然狡黠地一笑,說道:“小弟在廣陽守軍中有幾個朋友,據他們說,那些突厥人已被父王安排到馬市中做工,不知道兄長可有興緻前往一探?”

這廣陽的馬市甚為開放,除禁止攜帶兵刃外,無論何人都可光顧,只是魚龍混雜,王妃怕幾個孩子出事,總是不讓他們去馬市中閑逛。可如今有了為父王分憂的說辭,說出來縱是王妃也不便責罵。想到這裡,鄭鑫點點頭,說:“看看就看看,不過要微服簡行。”

鄭森陪笑着說道:“還是兄長想得周到。”

躲在一邊的儀之聽得清楚,見那兩人起身更衣去了,便用眼神瞪了鄭淼一眼,只見鄭淼也用同樣的眼神看着他,兩人心領神會,同時使勁點點頭,見兩位兄長走遠了,一下蹦出灌木叢,蹦蹦跳跳地也去換衣服了。這兩小子手腳甚快,居然比兩位兄長更快出門,於是躲在一旁,見他們走出一段距離,這才不遠不近地跟上。

廣陽十幾年前本是一座邊陲堡壘,除了幾個無精打採的邊疆守軍之外沒有什麼百姓。而自鄭榮署領幽燕以來,北向開拓領土、遷移內地百姓、開放馬市互市,讓一處籍籍無名的所在變成一座舉世聞名的大城市。目下廣陽僅在籍居民就超過三十萬,各色店鋪數千家,趕來交易的各部落人馬絡繹不絕,向內地輸送的皮貨藥材等不計其數,其富庶僅次於江南。

秋儀之認了幽燕王鄭榮做義父以前,從沒踏出過河南道鄧州南陽縣半步。雖然南陽也算是個魚米之鄉,但畢竟是個小地方,哪有廣陽這般繁華。琳琅滿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繚亂,南腔北調的吆喝連綿起伏,燒烤小吃的濃郁香味沁人心脾,連那牛羊駝馬行走時揚起的陣陣煙塵也與別處大不相同。要不是必須緊跟着前面的鄭鑫和鄭森,又怕初來乍到走迷了路,秋儀之早跑開看熱鬧去了。

專供突厥人做生意的馬市當然與眾不同,並沒有漢人那樣的固定店鋪,而是圈出一片草場,讓突厥人牽着牲畜自由交易。游牧民族除了牲口、皮貨、人蔘等屈指可數的幾樣貨物外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自己卻需要陶瓷、麻布、茶葉、絲綢等等,就連針線、麻繩、食鹽都要進口。

突厥弱小之時,只能靠着為韃靼賣命換些東西;強大以後則能自己發兵襲擊大漢邊境,搶掠些用具;漢成宗末年,突厥佔領河套萬頃良田、擄掠百姓數十萬,然而因不懂耕種,漢人百姓又大抵南逃,只能將河套棄耕還牧,照例年年襲邊。而自鄭榮都督對突厥的軍務以來,突厥向大漢的攻擊越來越吃力,搶得的東西越來越少,付出的代價卻越來越高,然而生活器具均是突厥不可缺少之物,只能繼續這刀頭舔血的行當。不過鄭榮倒是張弛有度,適時開放互市,一則削抵突厥南下的野心,二則購買突厥好馬以供己用,便有了如今繁華的廣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