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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老丞相楊元芷及秋儀之兩個人,連隨從都不帶一人,就出發往皇長子鄭昌的住所去了。

楊元芷雖然是致使退休的宰相,身上“太師”的頭銜卻不會過期,因此府里常備着八抬綠尼大轎;然而今日為免招搖,他卻只坐了一乘輕巧的兩人抬的涼轎子。秋儀之也不敢再騎那匹極為醒目的汗血寶馬,只如一個隨從小廝一般緊緊跟在轎後。

按照大漢皇室的規定,皇長子被封為太子之後,便能在皇宮東面的“毓秀宮”開牙建府、辦理政務、接見朝廷百官。但當今的皇長子鄭昌卻遲遲未得父皇鄭雍的歡心,未被封為太子,自然也不能住進專為太子營建的毓秀宮,而只能在宮城東牆下一處極大的府邸之中居住辦事。

太陽未上三竿,府邸門口已是門庭若市,堵滿了請求拜見皇長子,想要辦理各種公私事務的各色官員。天氣還是甚為炎熱,官員之中略重身份儀錶的還能耐着酷熱在轎中閉目養神,實在受不得熱的已經脫了官靴、官帽,撩起袍子坐在轎杠上,翹着二郎腿高聲攀談。

然而皇長子府的朱漆大門卻關得嚴嚴實實,左右對稱掛着一對一人來高的大紅燈籠,燈籠下各開着一扇能容兩人並排通過的小門,不時有官員遞名帖進入。

秋儀之遠遠望見,心想這皇長子的排場不知比幽燕王大多少,這麼許多官員等候接見,竟連口茶也不賞,只讓他們在門外乾等。他心裡這麼想,口中卻只說:“難怪說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官小,皇長子好大的派頭啊!”

楊元芷似乎沒有聽見,輕輕咳嗽一聲,叫兩個轎夫停下。這兩個轎夫是抬轎子的行家裡手,聽老主人吩咐,雙肩一抖便卸下轎杠,輕輕緩緩地將一乘小轎擱在地上。走在前面的轎夫轉身一掀轎簾,楊元芷便拄着拐杖從轎中從容走出。

在場早有眼尖的官員認出楊元芷的身份,撩起袍角,倒頭就拜,口道:“學生眼拙,不知恩師駕臨,有失遠迎了。”

楊元芷見跪在地上的是刑部侍郎袁茂恩,是他當主考時點中的進士,便道:“老朽退休很久了,來此同爾等一樣,也是來找皇長子殿下辦事的,不必如此多禮。”

袁茂恩聽了,又拜了一拜,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恩師知遇之恩,學生不敢有片刻忘懷。”這才站起身來。

周圍官員聽到這二人對話,也都圍了上來。其中不少是楊元芷的門生,還有幾個是他門生的門生,都跪在地上行師生大禮。其餘沒有這層關係的,也都口道“老丞相”、“老太師”,行禮作揖。

楊元芷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同這些官員一一見過禮,又朝眾人團團一揖道:“老朽今日同各位一樣,也是來求見皇長子殿下的。只是老朽步履蹣跚來得晚了些,各位大人能否賣我一個面子,讓老朽插個隊呢?”

眾官員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早已讓開一條通路,讓老丞相慢慢踱到門前,向看門人遞上一份名帖,便站在門口靜候。

過了不到一會兒,皇子府中門打開,一個體型肥胖之人從門內快步趨出,身後跟了無數侍衛隨從人員。那人匆匆跑到楊元芷跟前,深深作揖道:“老師有何指教,只要派個門人過來說一聲,本宮自然上門領教。您看這大熱的天,老師可要保重身體啊!”

在門口等候了許久的官員,見那人出府,統統跪倒在地上,齊聲山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秋儀之聽了,知道這便是自己此行洛陽要來求見的皇長子,也學着眾人的模樣,匍匐在地上,不敢抬頭仰望,卻豎起了耳朵,仔細聽鄭昌同楊元芷的交談。

楊元芷聽皇長子鄭昌說得謙遜,心裡十分欣慰,道:“殿下自謙了。老朽而今不過是冢中枯骨,哪裡還敢有什麼指教呢?”說著又指了指身後跪在地上的秋儀之道,“這是老朽本家一個孫輩,久仰殿下大名,正要過來引見引見。”

鄭昌想到自己這位師傅平日里總是一臉鐵面無私的模樣,沒想到也有為自家人跑官要官的一天,心下頗有幾分得意,卻要裝出謙遜的模樣道:“現在的吏部尚書是老師的門生,這點小事只需知會一聲即可。能勞動老師親自登門,想必定是蒙垢珠玉,學生定有一番關照。”

他說著,一把攙扶着老態龍鐘的楊元芷,就向門裡走去,沒走上幾步,又回過頭朝身後眾人大聲吩咐道:“你們都回去吧,今日本宮不見人了。”

秋儀之見狀,連忙從地上爬起,跟了上去。

這皇長子府果然氣象萬千,進門便是一套浮雕着五條五爪金龍的影壁,繞過影壁乃是一座極大的園林。尋常園林通常以池塘為核心,四周鋪上青石小道,再輔以小橋流水、假山小亭,就已是富貴人家必須廢上幾代人心血財力才能修建而成的傳世名邸了。然而皇長子鄭昌府上的花園,與其說是一座園林,不如說是一片山莊——園中古樹喬木參差生長,一片大湖煙波浩渺,亭台樓閣鱗次櫛比,更耗費了不知多少心力在庭院之中堆出一座小山,讓這座本來佔地就極大的園林顯得更加曲徑通幽、深不可測。

秋儀之一生之中見過的最豪華富麗的園林府邸,便是當年的母舅趙撫義極富時修建得那座莊園,但與這位皇長子鄭昌的府邸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好似袖中玩物罷了。

秋儀之一邊貪婪地欣賞園中美景,一邊跟着身前一位位極人臣的老丞相、一位身份尊貴的皇長子,來到一座規模極大的建築之前,門上牌匾寫着“討源書屋”四個字——不過是一間書房而已。然而秋儀之目測這座房子少說也有三丈高低,十餘丈徑深,屋頂上鋪着深綠色琉璃瓦片,四周用無數一人合抱的紅色柱子頂起,看上去好似一間宮殿,與義父在廣陽城中王府大殿相比也小不了多少。

進了屋子,裡面卻是正正經經的書房擺設,不過是書桌圈椅、文房四寶罷了,四周空落落擺了各式花**屏風、又高又長的白牆上掛着名家字畫,在這偌大空間之中反而顯得不倫不類。

楊元芷走得已經微微冒汗,坐在客座上不停地喘氣。

皇長子鄭昌見了,親手端起宮女捧上的茶碗,十分謙恭地放在楊元芷左手側的茶几之上,又對身邊侍立的一個小太監說道:“你愣着幹什麼?沒看見老師來了?還不下去把水車踩起來!”

那小太監聽了吩咐,忙不迭地跑出書房,不一會兒屋頂上傳來潺潺的流水聲音,屋檐下也掛下水簾,整個書房之內瞬間清涼下來。

鄭昌笑道:“老師是不是涼快些了?這是學生專門請西域來的能工巧匠,用水車將池塘里的水抽上屋頂,用來降溫的。就是一旦啟用,書房四周就會積水難行。過些時候,學生命人挖幾條暗渠,將水重新引回池塘,到時再請老師過來消暑納涼。”

楊元芷聽了,臉上卻漸漸罩上一層慍色,道:“而今天下多事,萬歲爺又聖體不健,正是殿下為國出力之際。恕老朽多言,殿下管着吏部、刑部、工部及京畿政務事宜,我看哪件都比弄這些奇技淫巧要緊得多。”

鄭昌一心討好,卻吃了個軟釘子,心中自有幾分不悅,卻礙於楊元芷太師的身份,不好發作,只能站在一邊靜靜聽他說教。

“還有。方才進園之時,老朽見園子里有十幾個歌姬,藏頭露尾的,敢問一句殿下這是怎麼回事?”

鄭昌眨巴了兩下眼睛道:“這是江南刺史常承良送來的,說是學了幾首江南絲竹請我品鑒的。學生本不想收,卻想着這江南聲韻同古風相去不遠,於領略古人詩詞典籍大有裨益。我京畿官話只有五聲,而江南土語則有九聲,其餘韻母也保留。比如這一、二、三的‘二’字,京畿發成去聲的‘耳’,而江南則念作上聲的‘尼’……”

鄭昌一談起音韻之事就滔滔不絕,說起來沒玩。

楊元芷聽得早已不耐煩,拿拐杖使勁錘着地面說道:“古人講究看書要觀其大略、不求甚解,聖人精髓在於仁者愛人,而不在於咬文嚼字。就算要字字精研,以殿下的學識,比之前朝李後主又如何呢?”

這李後主是前朝末代皇帝,書法繪畫均冠絕一時,尤其精於詩詞歌賦,歷朝歷代未有能望其項背者。然而他卻不善於治國理政,當政之時任用奸臣、殺害忠良、沉迷女色、不問政事,鬧得天下大亂,這才被本朝太祖抓住機會君臨天下。

鄭昌被老丞相劈臉就比成亡國之君,勉強壓住怒火,嘀咕道:“老師說得一點不錯,學生哪比得上李後主?好歹人家也面南背北,當過幾年皇帝。學生哪有這樣福分,說不定過不了幾年,就要變成階下囚了呢!”

楊元芷聽了“騰”地站起,剛要說話,卻一口氣緩不過來,頹然又坐了回去,雙眼翻白,失去了知覺。

還是一旁沉默了許久的秋儀之反應快,見狀連忙將老丞相一把扶住,用力掐了掐人中,又取過一邊的茶碗,將熱氣吹走幾分緩緩灌下去。他見楊元芷面色又漸紅潤起來,這才對呆若木雞的皇長子鄭昌說道:“請問殿下,這裡可有休息的地方?”

鄭昌這才回過神來,道:“有的,有的。屏風後面就是一張卧榻。”又怒斥屋裡幾個太監宮女,“你們都死了嗎?還不快來幫忙把老師抬到榻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