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兩人在小舟之上又計議了一番,秋儀之這才想起“叔父”周慈景在相府的中堂內已枯坐了許久了,便對楊元芷說道:“晚輩此來,為避人耳目,佯裝是廣陽富商周慈景的子侄,託了進京納官的名目。一路上受他照顧頗多,目下將他晾在一邊也已有些時辰了,還請老丞相留意。”

楊元芷在官場之中沉浮數十年,這其中的關節自然一清二楚:“科舉是為正途,但也有不少能人異士不擅科考之道,留條捐納的出路也未嘗不可。這周慈景既然有心為國出力,那老朽也不妨見見,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好了。”

於是秋儀之操起船槳,慢慢朝岸邊划去。

小船離池塘邊緣尚有十幾步距離,似乎受到水底暗流衝擊,再也不能向前,只在原地緩緩打轉。

正在這時,遠遠看見一個年紀約有**歲大小的男孩子,從池邊假山上飛奔下來,一面還用略顯稚嫩的聲音高喊:“爺爺!你去划船,怎麼也不叫我一聲呢!”

安詳端坐在船上的楊元芷見狀,居然支撐着想要站起身來,對那男孩大聲喊道:“你慢點兒跑,小心摔着!”

那男孩似乎毫不在意,又高聲回道:“爺爺你把船划過來,我也要玩!”

楊元芷只是反覆高呼:“你慢點兒跑,小心摔着!你慢點兒跑,小心摔着!”

秋儀之聽他祖孫二人高聲對話,一個嗓音蒼老、一個聲音幼嫩,好似一支悠揚婉轉的老胡琴同一把清脆悅耳的玉琵琶在互相唱和,心想:這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比之統領百官的宰相之威,也絲毫沒有遜色之處啊!

秋儀之好不容易將船划到岸邊。楊元芷早已等不及別人來扶,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跨到岸上,表情極為嚴肅地看着自己的孫子:“爺爺是怎麼教你的?你忘了嗎?”

“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易經里的話嘛,孫兒知道。”

“那你怎麼還不聽爺爺的話,到處亂跑。你看着假山小徑崎嶇,有都是石塊樹枝,萬一腳下拌算,摔個頭破血流便如何是好?身體髮膚,取之父母……”楊元芷滔滔不絕地數落起來。

那男孩似乎知道他爺爺引經據典起來就說個沒玩,連忙打斷道:“孫兒今天早算過了,今日是巽卦,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沒事的。”又指着秋儀之問道,“這位哥哥我從未見過,卻是哪裡來的?”

秋儀之還未說話,楊元芷卻道:“易經六十四卦,乃是周天之術,古今上下能有幾個貫通的?自以為洞悉天機、鋌而走險,身敗名裂的卻不知有多少。你這小小年紀,懂得什麼?看我不告訴你你父親,讓他好好責打你。”

這小孩似乎很怕他父親,聽爺爺這麼說,吐了吐舌頭,再也不敢頂嘴了。

楊元芷內心卻是極疼愛這個小孫子,說道:“還有,貴賓在此,你卻這樣放浪形骸,這叫無禮。來,快叫一聲‘世叔’?”

這男孩長得虎頭虎腦,十分見喜,特別是一雙杏仁大眼,閃出清亮靈秀的光來。秋儀之見了,彷彿看見了幾年前的自己,笑道:“老丞相與義父有師生之誼,晚輩不敢有半點僭越,方才小公子叫我一聲哥哥,在下卻不妨愧領了。”

楊元芷聽了滿臉微笑:“這是我的孫兒,叫楊瑾。他父親尚章前年考中探花,本應留在翰林院供職的。老朽覺得留在中樞之地雖然晉陞得快些,卻不利君子修身養性,就遠遠打發到嶺南做官去了。喏,留下這個孫在在我身邊讀書,就是老朽平日溺愛得有些過了,弄得這般驕縱……”

楊瑾聽爺爺又要長篇大論,忙插話道:“看門老張說哥哥是幽燕道來的,那一定見過突厥韃子,改天要好好跟我說說哦!”說罷,一蹦一跳地跑開去了。

楊元芷聽了,眉頭一皺道:“這老張也是我府里二十多年的老人了,怎麼口風這麼不緊?”

“晚輩出發之時,義父反覆交代唯有一個‘密’自,就怕消息在走漏出去。不如就便在此攪擾一宿,次日一早就同楊老丞相一起拜會皇長子鄭昌,儘快將這件差事辦理下來。”秋儀之說道,“晚輩此次帶來的趙成孝,乃是近日招安的綠林,同朝廷沒有半點瓜葛,十分可靠,不如就讓他睡在門子老張隔壁,就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以免節外生枝。”

“好!這是萬全之策,公子名不虛傳,果然是心思細密。只是那周慈景不便住在此處,又唯恐他出去胡亂炫耀,露出馬腳。”

秋儀之滿臉的自信,笑道:“這周大官人到時還要老丞相羈縻一番呢!”

說話間,兩人已慢慢踱到中堂。

周慈景已在堂中獨自一人枯坐了許久,一碗茶被不知反覆加註了多少次,已被喝得沒有了顏色。

要是放在平日,這位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受到這般冷遇,早已拂袖而去了。然而這是三朝老相的府邸,多少部院大臣在這裡聽候提點、多少封疆大吏在這裡畢恭畢敬、多少翰林進士在這裡拜會座師。而周慈景區區一介商人,能夠在這裡喝上一碗茶,哪怕此次進京就算是一無所獲,也足夠他回廣陽之後在眾商人之前吹噓一番了。

周慈景見楊元芷進來,慌忙起身,倒頭就拜。他動作過於生猛,就連手中的茶碗中的熱水也被灑出了不少。

楊元芷坦然受拜,也不等周慈景說話,便緩緩說道:“商人雖為四民之末,也是大漢子民。有道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想來天下善於理財之人也是不可或缺,周大官人想要為國效力亦未嘗不是壞事。”

周慈景趴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說道:“老丞相過譽了,老丞相過譽了。”

楊元芷又道:“現在的吏部尚書梁勛德乃是老朽的門生,老朽這就修書一封,周大官人帶去面呈,想必必有一番關照。”楊元芷詩書傳家,堂中自然備有筆墨紙硯,不一會兒就將一份書帖文不加點地草就,一隻手遞給周慈景。

周慈景這才起身,雙手像捧着一件無上至寶一般接過這張墨跡淋漓的紙條,略略看過便十分仔細地藏在自己袖中,又掏出一張精心裝裱過的帖子,小心說道:“這是小可的一點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請老丞相收下。”

楊元芷連手都沒伸,餘光掠過便知此帖子乃是一張禮單,便道:“周大官人何故如此?還請原物帶回為好。”

周慈景見狀,忙賠笑道:“小可這些禮物本來是準備送給吏部文選司劉郎中的,自然不入老丞相法眼,周某這就回去另備禮品,再來拜會老丞相,以示周某……”他越說越見楊元芷臉色難看,不禁語塞起來。

秋儀之見氣氛尷尬,忙上前打個圓場道:“楊老丞相清廉海內皆知,叔父怎麼竟忘了。禮物還是原樣帶回好了,老丞相不高興起來,說不定連你手裡這張條子也收回了去呢!”秋儀之聽周慈景諾諾連聲,又笑道:“另外梁尚書是老丞相門生,風骨也自然硬挺,叔父去見梁尚書也不必備禮,老丞相一言自比得上千金萬金。”

楊元芷聽秋儀之這番頗為高明的奉承,已是眉開眼笑,道:“公子此言甚得老朽之心,可否屈駕在舍下,陪老朽用餐?”

周慈景是生意場上看慣了他人眼色之人,聽楊元芷留客之時只提到秋儀之一人,早已聽出了言外之意,找個話頭就告辭了。

秋儀之見周慈景眉目之間似乎有些不悅,便一路將他送出相府,途中不斷安慰湊趣,說是楊老丞相從不替人跑官要官,今日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了;也正因如此,老相的手書帖子更是難得,朝廷上下沒有不買幾分面子的,周慈景得了這個彩頭,員外郎的閑差是篤定了的,說不定還能外派個實差,到時候就去幽燕道補個知縣老爺,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秋儀之伶牙俐齒,將好一副燦爛前途描繪在周慈景眼前,更將這位“叔父”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一直將他送到相府門口,這才說道:“楊老丞相要留小侄在此用飯,又或要問問我義父幽燕王爺的近況,確實萬難推辭。明日叔父自行前往拜會吏部梁尚書,憑着老丞相的手書,也應無大礙。至於小侄捐官之事,老丞相自有別樣安排,說到底小侄也是王爺的義子,有這般身份還請叔父不要同我相比,在此先請罪了。”語氣甚是誠懇,說得周慈景不住點頭。

秋儀之見他心悅誠服,又一臉嚴肅地囑咐道:“小侄一路之上不斷提醒此事關乎幽燕王府的信譽,還請叔父回會館之後,一定要約束下人,萬萬不要胡言亂語。萬一折損了王爺的臉面,到時降下雷霆之怒,恐怕小侄也無法保全了。”

周慈景知道這幾句話的厲害,連忙應承下來,又說了幾句,就跳上等候了許久的何九公的車,七拐八繞地出了小巷。

待秋儀之回到相府中堂,已有下人擺了一桌飯菜。

秋儀之數了數,不過是炒白菜、豆腐羹、炖雞蛋以及一條不大地球清蒸鯽魚而已,竟同自己這個窮小子日常所用的毫無分別。

楊瑾見了,卻滿臉不高興,嘟起嘴巴埋怨道:“爺爺就是偏心,要不是給哥哥洗塵,我可一頓吃不上兩道葷菜。”

秋儀之聽了,心中更加嘆服,朝楊元芷深深作揖道:“老丞相清廉至此,真是我等的楷模啊!”

楊元芷擺擺手道:“古人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老朽嘗為宰相,不能為國舉拔賢才,卻只能做這些細枝末節的文章,真是有愧先帝重託啊!”說著,便請秋儀之入座用飯。

楊元芷乃是儒學大師,講究“寢不言、食不語”,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