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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榮不以為然,手下侍衛卻不敢有絲毫懈怠,挺身執刀護在鄭榮身側。早有侍衛單膝跪地稟報道:“小的打地鋪時,見柴草之中有人埋伏,幾番呼喚不出,唯恐是刺客,還請王爺定奪。”

鄭榮點點頭,帶着半分慍怒道:“杯弓蛇影,說不定只是小貓小狗之類。來,將柴草搬開不就看清楚了?”

左右得了命令,便收刀回鞘,擼起袖子,就來搬草。只三兩下的功夫,柴草便被搬走大半,果見一條精瘦的小白狗,呲着尖利乳牙,喉底低沉吼叫,瞪着一雙杏核般的眼睛,似乎充滿了敵意。眾軍士看了好笑,卻佩服這畜生以小搏大的氣勢,便有人拿了火把,要將它趕走了事。不想那狗卻絲毫沒有退意,似在守護些什麼,又見那狗身後的草堆竟又聳了幾下。幽燕王的安危不是小事,於是軍士不由分說地蹬開小狗,接着清理餘下的柴草。軍士們幾乎將草堆搬空,這才看清,牆角蜷縮着的一名少年。

鄭榮遠遠望見了,也不知這少年是死是活,叫聲“且慢”,走上前來便俯下身去伸手便去探少年的鼻息。還沒探出個所以然,那少年突然抬手,舉着巴掌就往鄭榮手腕上打。這手來得極快,鄭榮躲閃不及,手腕關節被打個正着,倒也有些疼痛。身邊侍衛見堂堂幽燕王竟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崽子打了,無不氣勢洶洶地就要上來抓。沒想到鄭榮卻不以為意,擺手阻止了一干侍衛,反倒面帶笑容地對那少年說:“原來尚有氣息,倒還是在下失禮了。”

少年縮得緊緊的身子略有鬆弛,扭頭瞥了鄭榮一眼,見他面善,撅着嘴道:“你們是什麼人,弄出這麼大動靜,來攪我睡覺。”

鄭榮見少年頗有些膽色,便回答道:“哈哈,我等是去幽燕道押解糧草的官兵,貪了幾步行程,錯過了驛站,就想在此破廟住宿一晚。”

“哼,此處乃是我家,豈容你們隨便住宿。”少年邊說,便一骨碌站起身來,隨意地用衣服下擺擦擦臉上塵垢,又拍去身上掛着的絲絲柴草,不卑不亢地站在鄭榮及數十個侍衛面前。

鄭榮反綁雙手,細細打量這位少年,只見他約十二三歲光景,生的天庭飽滿、面圓口方、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倒是一副極好的面相,心裡很是喜歡,便打趣道:“此處荒廟並無主人,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乃聖上兵馬,自可在此中住宿。”

被趕到一邊的小白狗聽見主人說話,慌忙搖着尾巴,鑽進少年懷中,睜着眼睛聽少年努嘴說道:“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也是聖上子民,此廟也可是我家。更何況,先來後到,乃是不言而喻的規矩,你等私進我宅,攪我休息,難道還有理了嗎?”

“好厲害一張嘴啊!”鄭榮心中暗揣,卻反唇相譏道:“少年此言差矣。寺廟之主乃是釋迦佛祖,然而我朝聖祖武皇帝一聲令下,天下伽藍隳頹,這又哪有先來後到的道理了?”

少年被鄭榮說得啞然無語,紅着臉想了半天,還沒想出對答之語,卻聽鄭榮笑道:“這是在下強詞奪理。不過在下方聞少年語出不凡,十分佩服,還請教令尊何在?”

少年充滿自信的臉上剎那間蒙上了一層陰影,咬咬牙回答道:“尊父在我出生之前,便於突厥交鋒之時為國捐軀,邇來也有十二年了。”

鄭榮聽着少年帶着哭腔的陳述,一股巨大的悲慟湧上心間:自己防禦北邊十二年,賺得無盡名聲,可那些獻出寶貴生命的小卒,又有誰記得他們的名諱呢?鄭榮定了定神,道:“在下言語無狀,還望少年恕罪。敢問尊姓大名?”

那少年一語不發,隨手撿了一根枯枝,找片泥地,蹲着身子寫了三個大字。鄭榮拿過侍衛手上的火炬,抵近地面細加分辨,乃是三個大字,心中默念:“秋儀之,秋儀之,若功成名就,自有百官來儀!”鄭榮眯眼凝視這筆劃甚是稚嫩,倒也四平八穩的字跡,突然有所覺悟道:“令尊秋豐,乃是幽燕王府近身侍衛,十五年前同突厥交鋒之時,為保護主將,不幸為流矢所中,慷慨殉國……”鄭榮正說間,一陣狂風吹來,貫穿整座大殿,繞着樑柱往來激蕩,夾雜無數塵埃,將眾人籠罩在內。

少年似被風沙眯了眼,眼眶泛紅,抬頭看着這位儀錶堂堂的中年人,問道:“你……你怎會知道?”

鄭榮鼻腔之中彷彿泛起血腥味,正色道:“不瞞少年,本王正是幽燕王鄭榮!”

父親因保護幽燕王而死,而幽燕王抵禦突厥保護全國百姓,這是秋儀之生平最得意的事,如今有人聲稱自己便是鄭榮,卻讓他不敢相信,咬着牙問道:“你休要誆我!”

“如有半句假話,願天誅地滅,死於刀劍之下!”鄭榮邊說,邊解下腰間玉佩,遞給少年。

這玉佩是當初鄭榮主動就藩幽燕之時,先帝親手賜予的貼身之物,說是幽燕王的信物並無誇張。但秋儀之哪知道這番來歷,只覺得此人說話極為懇切,摩挲着手中溫潤異常的美玉,心中已十分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幽燕王鄭榮無疑。這下卻真嚇住了秋儀之,恍然不知所為,只能將手中的玉佩遞還給鄭榮。

鄭榮卻將秋儀之拿着玉佩的手推回,直視儀之雙眼,問道:“不知令堂今在何處,本王有一大事需同令堂商量。”

一提起母親,秋儀之雙眼再也容不下淚水,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哭聲中隱約聽見“媽媽也死了”,十分凄慘。鄭榮悠然長嘆一聲,將儀之攬在懷中,在他耳邊低語道:“儀之莫哭,且慢慢道來。”一邊扭頭吩咐手下軍士埋鍋造飯,要同秋儀之邊吃邊談。

秋儀之顯然是多日沒吃什麼正經飯食,不過是行軍臨時做的一些粗食他也吃得狼吞虎咽,於是一張嘴邊哭、邊吃、邊講,總算把事情本末講得差不多。原來秋儀之母親正是本地大豪趙舉人趙撫義的妹妹,秋豐戰死沙場消息傳到後雖然悲痛,但念有遺腹子必須扶養,又是大戶人家自己頗有幾頃良田的嫁妝,倒也足夠養育兒子。可是年前,兄長趙撫義不知耍了什麼心眼將孤兒寡母手中的田地騙到手,隨即將母子二人趕出趙宅。二人無處可歸,又因趙舉人素行不端,母子二人身為趙府中人,村中無人肯幫助,只好在此破廟住下。旬月之間,儀之母親驟感風寒,因無錢醫治,未能支撐多久便撒手人寰。幸得族中有長老主持,將趙氏入土為安,卻以秋儀之並非趙氏族人為由不肯接濟,恰又逢天災,就食不易,儀之無奈只好返回破廟,過起拾荒乞討、孤苦伶仃的生活,唯有一條撿來的小狗為伴。

秋儀之這番遭遇讓鄭榮心中亦為之凄苦,長吁不已,突然又站了起來,道:“儀之你先跪下。”

這句話來得毫無徵兆,秋儀之倒也聽得清楚,卻並不想跪。然而見幽燕王說得不容質疑,眼神又極為堅定,只好放下碗筷,在地上筆直地跪下。

鄭榮清了清嗓子說道:“秋儀之,你父母雙亡皆因本王而起。今日天地為證,本王為報令尊救命之恩,將認你為螟蛉之子,不知意下如何?”

秋儀之尚無反映,身邊的鐘離匡聽了卻大吃一驚,連忙甩下餐具,在鄭榮耳邊說道:“王爺已有了三位王子,今日見儀之歡喜自領去扶養便罷,又何須認什麼義子呢?”

鄭榮只淡淡說了聲:“本王心意已決,先生無需多言。”雙眼依舊直盯着跪在地上的秋儀之。

秋儀之沉思片刻,又對着鄭榮深深一拜,直起身子,說道:“難得王爺垂青,然而秋家僅剩儀之一點血脈,如何敢高攀?”

鄭榮聽了,心中更加高興,便對儀之說道:“此螟蛉之說同過繼不同,無須更名改姓,只要每日尊稱一句義父,待本王百年之後,入土為安,守孝三年便可。”

秋儀之思量一下,口中高呼:“義父在上,儀之有禮了!”說罷便拜了三拜。

鄭榮連忙點頭,雙手將儀之扶起,牽到一邊同麾下將士宣布認其為義子,今後同其他三位王子一視同仁;又喚來隨軍的裁縫匠人,叫他們看着秋儀之的身材大小,拆分自己衣服,為他連夜趕製新衣。就連那條小白狗也被扔了一條烤得香脆的兔腿,在一邊大快朵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