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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將營盤巡視一番,已到了晚飯時間。幽燕道大軍同中原兵馬不同,隨軍攜帶大量牛羊以肉食為主,另在附近採購米面蔬菜為輔,後勤壓力比之其他軍隊少了很多。鄭淼儀之兩兄弟都學幽燕王愛兵如子的風範,不願在自己的營帳里獨享美食,同麾下將士共同飲食。餐罷,儀之繞着大營又巡視了一遍,這才回賬休息。

秋儀之的帳篷直徑不過一丈有餘,相比普通士兵的也大不了多少,好在是一個人居住,故而可以在行軍床外賬內多擺下一套桌椅。

儀之沒有半分睡意,命人點起一盞油燈,倚桌深思:沒想到行軍作戰竟有這般講究,自己五年前饅頭山一役定下奇計之後就頗為幽燕王所賞識,幾年來每逢出兵焚草或是剿滅匪類總被帶在身邊學習軍務。但以今觀之,若是自己獨自領兵作戰同崔楠韋護交鋒,恐怕今夜就會變成階下之囚。然而幽燕王平日作戰,並不會為這類小事分心,全都是仗着自己麾下有這兩員名將為其打理。看來自己他日要是有幸能領兵作戰,必要搜羅幾名心腹謀士戰將,否則自己日理萬機精力豈能支撐?

於是拿竹籤撥了撥燈芯,繼續想道:然而世上英才又在何處呢?自己平生所見之人,除已在幽燕王彀中的,也就達利可汗帳中謀士蔡文疇和追隨憶然的勇士也魯堪稱人傑,然而這兩人也俱是有主之人,怎能輕易籠絡?想到這裡,又想起自己出征時候,憶然怎麼沒有來送行?是軍國大事不便讓異族參與?還是自己私會邪教聖女之事被憶然知道而對自己有所不滿?卻又想起那溫靈嬌曾說起自己遁出廣陽之事全賴在自己身上,然而私邸一別又再未謀面,不知此言如何兌現?又不知瑞壽是否將家中事務料理妥帖?嚕嚕久不見主人又會不會心中不安?

想着想着,儀之竟然漸漸入定,任憑燈芯逐漸沒入油中也不去挑撥。只見豆大的火光無力地燃燒着,在秋儀之眼中幻化成一團光暈,逐漸蔓延開來。忽然燈芯又抖擻了精神,使勁一跳帶起一縷青煙,火焰頓時長高了三分之一,似乎不願自己的生命消逝在黑夜之中。儀之笑笑,又拿起竹籤,好像救世主一般想要實現燈芯的心愿。

此時卻有傳令兵來報:“暖帳之中,有軍士糾紛,需請殿下前往定奪。”

軍隊紀律是幽燕王吩咐下來的正責,儀之不敢半分耽誤,連忙起身挎劍,隨着傳令兵走出帳來。所謂暖帳,不過是營妓所在之地。營妓古已有之,是為軍士血氣方剛,若無處發泄則往往士氣不振,且久易生亂,故軍中自古常設並引為常例。後來幽燕王仁義,以為犯婦、女俘、無依寡婦等均為良家,不忍奪其志,故以選聘廣陽城中妓女隨軍侍候,多給銀兩,倒也相安無事。按照幽燕軍紀,營中將士五十人中每日可有一人入暖帳消遣,大戰之後有功之士則不在此列之中,故其他軍中常有的軍士因爭風吃醋而爭勇鬥狠之事,在幽燕軍大營之中卻從未聽說。

儀之緊趕幾步,遠遠望見數十上百軍士圍着一頂小圓帳,雖不敢大聲喧嘩,卻不知在那裡交頭接耳些什麼。儀之見狀,高聲斥責道:“軍中萬事均有規矩,爾等亂作一團,不知成何體統?所為何事,可有管事士官上前稟報?”

眾軍見是王子殿下來了,連忙噤聲下拜,卻有一名百戶上前頓首說道:“小人石偉,專司暖帳事務。今有營妓不肯接客,真是聞所未聞。還請殿下定奪。”

儀之自小最恨欺凌婦幼之事,擺擺手說:“婦女不肯接客自有原因,爾等怎能用強?還因此惹出事來,不知道體面二字么?”

石偉再頓首說道:“殿下仁厚。只是軍中自有規矩,今日輪到的將士若不成功便需再等兩月,小人實在無法交代。況且此二女持匕首傷人,小人想來已不是什麼小事,恐怕已犯了軍紀,所以還請殿下定奪,免得開了先例,讓小人難辦。”

儀之看了伏在地上石偉一眼,見他長相平平,右頰上一顆大痣,上面還長了幾根怪毛,說起話來不住跳動,帶出幾分喜感,倒是一雙眼睛神采奕奕,便道:“你說得有理,是我錯了。你這般曉事,在此當個龜公倒也可惜了。你且起身,前頭帶路,容我問個明白。”

石偉當即起身陪笑道:“倒也不是小人想做這皮條生意。只是這暖帳之中歷來最易糾紛,小人素來辦事公道,這職責還是大王子殿下親點的呢,還賞了小人百戶之職。只是……只是這名聲,實在是不好聽。”說著伸手挑開帳簾,將儀之讓入暖帳。

誰知進帳一看,卻讓秋儀之大吃一驚。只見帳中兩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天尊教的聖女溫靈嬌和她那刁鑽的侍女。秋儀之忙四顧暖帳,其中再無旁人,只有石偉一人站在他身後,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秋儀之連忙打發石偉出帳,這才說道:“原來逃出廣陽之事,果然應驗在在下身上。”儀之自失地一笑道,“不成想姑娘居然如此自降身份,淤於污穢之中,難道竟視女子名節於無物嗎?”

溫靈嬌坐在床上也不答話,吩咐侍女道:“荷兒,秋公子也不是生人了,你還不收起寶刀,泡茶擺座?”

秋儀之這才知道這侍女的名字,見她微微一蹲,將一柄匕首收在袖中,走了兩步搬過一個馬扎放在跟前,又從茶壺中汲出一碗清茶,送到自己手中,調皮地一笑道:“此處簡陋,沒有雨前龍井,還請公子恕罪。”

秋儀之哪有心思喝茶,沒有接過荷兒手中的茶碗,站着不依不饒地問:“這營妓身份雖是假扮,然而畢竟軍中人多嘴雜,傳言出去姑娘又有何面目立於世上?”

溫靈嬌微微一笑道:“原來公子竟也如此憐香惜玉,小女子這廂謝過了。只是這名節二字,不過是腐儒之見,不知多少人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卻都是男盜女娼。何況我聖教對此向來不看重,當年先師的大弟子,就娶妓女為妻,專心輔佐丈夫傳教,便是我聖教第一位聖女。”

秋儀之是心思何等細密之人,短短數言便知這天尊教傳教之時全不看重信徒身份,恐怕在下九流之中已經傳播甚廣,只不過士大夫不通庶務並不知情罷了。若是聽之由之,恐怕天長日久釀出大禍,必須及時通知幽燕王,在廣陽城中細細甄別,以免再生事端。

溫靈嬌卻沒料到秋儀之剎那之間竟有這樣的心思,見他沉默不語,繼續說道:“小女子既然委身於公子營中,那還望公子能夠成全,贈我兩匹劣馬,也好讓小女子逃出生天。”

儀之思索了好一陣,這才嘆口氣道:“也罷。在下既放過姑娘一回,那也不妨再賣姑娘個面子。還望姑娘此去,能夠棄暗投明,改邪歸正吧!”

溫靈嬌聽了,微笑道:“公子果然仁慈,小女子終於沒有看錯。大恩不言謝,今朝一別,他日必有相逢之日……”說著,起身走到儀之身前,從袖中掏出一面銅鏡,道,“此鏡乃是小女子貼身信物,當下你為刀俎、我為魚肉,若他日異地處之,憑此銅鏡自另有一番計較。”

儀之伸手接過帶着體溫的銅鏡,捏在手裡,似有言相對,卻悵然無語,徑自走出暖帳,對侍候在帳外的石偉說道:“你去選兩匹駑馬,給這帳中兩位小姐,放她們出營去罷!”

石偉忙點頭稱是,又問:“不知同將士如何解釋?還請殿下明示。”

“這個簡單,就說這兩位姑娘本是犯官家女,被賣入青樓,這才淪落至此。按幽燕王軍紀,這等良家婦女本不該充為營妓,是故放出軍營聽其自謀生路。”未待石偉唱完諾,儀之又低聲吩咐道,“你選匹好馬,暗暗跟在兩人後面,看她們在何處落腳。我看你機靈,此事你一個人親自去辦,一旦查明事體,就速速來報,不能有半刻耽擱,切莫打草驚蛇,我自有重賞!”說得石偉連連點頭,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原來秋儀之早想到這兩個弱女子,深夜之中在亂軍叢中疾行,豈能遠行,天尊教分舵想必就在附近,到時查明處所一舉剷除,又是大功一件。儀之懷着滿腹心事,慢慢走回自己的營帳,稍稍等了半個時辰,就聽石偉來報,說是二女在大營南三十里一處小村住下。

儀之心想大事已定,連忙點起自己的三百親兵,也不去通報鄭淼及崔楠韋護二將,親自帶隊跟着石偉就直向大營南方奔馳而去。疾馳了半個時辰,果見前方有一座不大的村莊,就派幾名斥候前去探查。這幾名斥候何等精幹,不一刻就來回命:此村中井干灶冷,早已空無一人。

秋儀之一計不成,正在無措之時,卻見四下點起無數火把,隱隱約約見傳來一片喊殺之聲,心想中計,便收攏人馬,命令眾軍刀出鞘、箭上弦,熄滅火把燈燭,乘着夜色緩緩朝大營退去。

敵軍倒也未曾追趕,儀之引軍從容進營,卻是滿腹委屈,再無睡意。心想這番動靜太大,再也瞞不過幽燕王耳目,必須從速如實稟報。於是取過筆墨紙硯,將今日之事併當初在廣陽城中同溫靈嬌的對話如實寫下,星夜既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幽燕王府。

當夜無眠,次日又須按計劃向汴州城開進。儀之昏昏沉沉走了一天,待大軍紮營已畢,鄭榮的回信已到。儀之接過,展紙閱讀,見幽燕王開篇即將自己一頓臭罵:說是辦事如此膽大妄為,日後必將闖出滔天大禍,抑或連累義父兄弟及師長親友,若將來再如此也不必等朝廷議罪,鄭榮自會請出尚方寶劍大義滅親,手刃這目無法紀的小賊。至於此事,朝廷若是追究下來,幽燕王府自然會遮掩過去,只是下不為例。儀之看了放下心來,細細往下讀,卻是諄諄善誘,要他事事要多向韋護崔楠討教,多同兄長鄭淼商量,將來切莫再擅自行動闖下大禍。

至此,儀之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兩天的疲憊湧上大腦,匆匆用過晚餐,便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