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浚儀橋坊的一處府邸之中,李程韋正坐在書房之中,聽着下頭人回稟。

那人得了張小几子坐在下頭,身形瘦瘦小小,五官擠在了一處,顯得略有些賊眉鼠眼,手中雖然捧着一盞冒着白氣的清涼飲子,卻是手舞足蹈,半點喝的意思也沒有,只得意洋洋地朝着李程韋討功勞一一

“我手中持着那軟勾,見那馬車就要打彎,左近也沒幾個人留意到,便湊到了地方,尋了巧勁,正正勒到那馬兒後腳,只用力那麼一拖,那馬立時就驚了蹄……”

“小人選的地方早練過無數次,看準力道,把那馬蹄往右邊一扯,馬夫也是個蠢的——想來也是,不過一個大理寺的小官,官品低,俸祿少,哪裡請得起什麼好馬夫一一蠢貨手賤,伸手想要去拉韁繩,哪裡曉得我正是沖他那拉韁繩的手去的,我又拉了馬前蹄上的勾子,勒得驚馬一起一立,眼見就把那馬夫打上頭甩了下來,一匹瘋馬滿街拖着胡亂跑,車廂裡頭全是小娘們的哭叫……”

那人眉飛色舞,越說越是興起,說到後來,才發現桌案後頭的李程韋眉頭微微皺着,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的模樣,這才收斂了些,陪着小心道:“老爺,小的已是瞧得真真的,有人把車攔下來之後,把那車廂開了,聽說裡頭一地的血,幾個娘們嚇得半死,只曉得喊‘大夫’、‘救命’!”

他笑嘻嘻地道:“小的知道老爺慣來行事謹慎,定是不放心,特跟着人回了她那杜府,果然不多時就有人出去馬行街找大夫,樣樣看得真真的,小人才幹回來稟話。”

那人還要再說,李程韋已經得了想知道的消息,哪裡還有空應付他,打發道:“你忙了一早上,且下去休息罷,賬房裡頭給你備了這個月的銀錢,莫要漏了領。”

聽得有賞銀,那人早喜不自禁,哪裡還顧得上旁的,站起身來嘟噥了兩句謝,連忙跑出去找賬房了。

李程韋一個人在桌案後頭坐着,心中將事情復又仔細盤算了一會,轉頭看了看漏刻,見得時辰差不多了,便打了鈴。

不一會,一名管事進得來聽稟。

李程韋猶有些不放心,問道:“馬行街那一處都收拾妥當了不曾?”

那管事笑道:“老爺放心,從半旬之前就斷斷續續開始同各大醫館請大夫,早間小的又去問了一回,整個馬行街二十七家醫館,全數治婦人、小兒的大夫都被咱們的人請走了,只剩天源堂的孔大夫,杜家只要去請,必是只能請他!”

正說話間,外頭已是進來了一名小廝,此人匆匆進得門,稟道:“老爺,馬行街上同那杜府外頭的人盡皆來了信,說孔大夫已是進門了。”

李程韋這才鬆了口氣。

他抬頭問那管事道:“黃芪杜仲丸備好了不曾?”

管事躬身道:“老爺放心,不僅放了黃芪杜仲丸,還備了兩根百年山參,另有兩隻大靈芝——等到孔大夫那一處得了手,把任三大夫請過去,見得情況,怕是要到下午,一旦有人上門,也不用等,立時就能把東西捧出來。”

李程韋點了點頭,復又問了幾處細節,這才把人都打發了下去。

等到書房裡頭再無人在,他才慢慢靠向椅背上,摸着一盞清涼飲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只覺得那回甘的滋味自喉嚨往舌尖直透,實在是種享受。

李程韋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從心底里透出一股輕鬆來。

妥了!

樣樣都順利得很,同他原本算着的並沒有半點出入。

那柳林氏正在宮中,杜檀之也外出辦差,顧延章也在大理寺中,一時半會估計出不來,剩得幾個抓不定主意的,一旦聽得任三說話,還能怎的?

自然會乖乖地來找自己。

一一繞來繞去,還不是要老實進得自家手裡?

想到這一處,李程韋又是得意,又是煩悶。

當初想把萍娘嫁給杜檀之,那姓杜的也是蠢,竟是不肯要,眼下欠得自己這樣大的人情,只要兩家有了來往,憑着萍娘的手段,想要進得杜家,應當並不是難事?

屆時藉著柳家再去同那顧延章說話,想必也能輕鬆些……

一面想着,李程韋越發地煩躁起來。

陳篤才被押進提刑司中審訊已經近月,也不曉得有沒有認罪,若是認了罪,又說了多少東西出來。

文人從來靠不住,一旦遇得事情,只曉得自保,半點好事不會做的,況且還是個官,若是哪一天聽得對方做了賣人的舉動,他半點也不覺得稀奇。

只盼他莫要那麼蠢,當真把自家供出來才好……

否則……自己本是瞞着那一位做的這些事情,還用了那一位的人手……若是被發現了……

李程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角落的漏刻,焦急地算着時間等人上門。

***

且不說這一處李程韋心中自有謀算,另一處,季清菱卻也忍不住犯了疑慮。

如果從前李家沒有一心想把女兒嫁給杜檀之,沒有想方設法在大相國寺同季清菱、柳沐禾求“偶遇”,沒有在當日兄妹二人追着去洛陽做那叫人噁心的圖謀,季清菱或許不會想那麼多。

可正是因為那許多前車之鑒,又因松香去了一趟衢州、泉州,查得李程韋此人心機深沉,所謀甚惡,已是到了叫她看到、聽到這一個名字,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提防的程度。

柳沐禾驚馬,乃是杜府家事,季清菱能過來幫着照看,卻不好越俎代庖去查探,只能等杜檀之或是柳林氏回來,他們才好名正言順去管,是以一時半會,自然不清楚這是人為還是偶然,然則光聽只有幾家人有的黃芪杜仲丸,她便覺出十分不對來。

一一實在是太巧了。

偏偏柳沐禾難產,特要這一種藥丸,旁的都不行;偏偏那藥丸明明有不少人家藏有,離得最近的卻是李家。

這種時候,無論是誰遇得,定都要把其餘恩怨放在一邊,只要能搭上關係的,誰離得近,只好去問誰求要——人命關天,旁的自然顧忌不上。

可一想到李程韋的陰魂不散,季清菱便萬分不願。

她毫不懷疑,只要今次去上得門去討要,李家必會將那藥丸拱手送上,說不得還要分文不取,殷勤相送。

可一旦與李程韋沾上了關係,今後如何好脫得開身?

只要取了藥丸,說一句難聽的,李家便與柳沐禾有救命之恩,若是母、胎俱安,李程韋如何會放過,定會傳揚出去,他家有錢又有人,只要引導一番,旁人少不得要誇獎這一戶商家有情有義。

李家抓住了這一次機會,打蛇隨棍上,旁的不說,將來想要同杜府、柳府來往,兩傢俱是不要推脫,行得近了,誰又曉得憑着李程韋往日行事,會使什麼陰私手段?

從前兩家半點不識得,他都能鬧個不停,只差一點便把女兒塞得進來,讓杜檀之兼祧,眼下好容易得了救命之恩的由頭,難道他會如此放過?

然則如果不去找李家,其餘府邸也好,醫館也罷,盡皆離得甚遠,此時產房裡頭情形兇險無比,萬一只晚了那一刻鐘,便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又待如何?

季清菱猶豫了一下。

比起其餘的,自然是性命最為重要,哪怕明知其中是坑,也只能先往下跳了,將來再想辦法爬起來。

她咬了咬牙,想着松香從前在浚儀橋坊尋訪了許久,對那一處路十分熟悉,也知道李程韋那一家宅子的位子,便一面低頭看那一張名單子,一面分派松香道:“你且拿了咱們府上的帖子,另帶上金銀,徑去李府,用提點刑獄副使的名義同李程韋討買幾粒黃芪杜仲丸……”

與其讓李程韋沾上了柳沐禾,貼上杜家、柳家,倒不如把水往自家身上引。

屆時承了李家恩情的是京畿提點刑獄副使顧延章,還情自然也是他來還,比起家事複雜,親朋好友眾多,行事要十分小心,時時顧頭顧尾的杜檀之與柳沐禾,六親不在,家門簡單的顧府,對付起來卻是要容易得多了。

松香聽得季清菱吩咐,口中應了一聲是,立時就要轉身出去。

季清菱手中還拿着那一張紙,正要收得起來,偶然瞥見李程韋名字右邊那一列字,忽然心念一動。

她開口把松香叫住,急問道:“孫參政眼下可是住在州橋左近?”

松香停住了腳步,轉頭回道:“正是。”

季清菱道:“此處去州橋近些,還是去浚儀橋坊近些?”

松香忙道:“去得浚儀橋坊更近,只那州橋雖然離得遠了一二里,可沿途都是大路,足有地方夠跑馬,怕是一來一回,花的時間差不多。”

季清菱只遲疑了一息,果斷道:“不去李家,你帶着人先去州橋上門遞拜帖……”她一面說,一面轉頭看向杜府之中的那一名婦人,問道,“孫參政家的夫人可是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