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蔭花樓。

包間里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一頓飯吃了整整一個時辰。

眾人移坐到太師椅上喝茶,興緻勃勃地議論起上午的龍舟競渡。

沈星朝和邵庄都沒怎麼說話。

邵庄似乎僅僅是話少,他會看着說話的那個人,面帶微笑,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即便沒有出聲附和,也不會讓人感到怠慢。

這樣的態度顯然很能虜獲別人的好感,鄔昊幾人都從“世子”改稱他“邵兄”。

對比之下,沈星朝的沉默明顯就是心不在焉。

在鄔昊第二次跟他說話,他回以茫然的眼神時,鄔昊忍不住笑道:“行啦,我們知道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心牽掛着你的小美人,不過當著哥幾個的面,能不能把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收一收?”

其他人哄堂大笑,紛紛起鬨,讓沈星朝把美人介紹給他們認識。

鄔昊出身將門,大家又都是朋友,說起話來就十分隨意。

雖然他比沈星朝年長十多歲,但他的祖父曾在沈穆麾下做事,兩家交情深厚,他與沈星朝一直都以兄弟相稱。

若是往常,沈星朝不介意被他揶揄兩句,早順着話頭跟他耍嘴皮了,但今天沒有。

他不喜歡鄔昊用這種輕浮的態度談論雪娘,即便他們是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

“我什麼時候失魂落魄了?”沈星朝笑了笑,沒有理會他們的攛掇,“想敲我竹杠就直說,用不着拐彎抹角找借口。”

鄔昊的性格實是粗中有細,聞言眼神一閃,立刻察覺到沈星朝的語氣有點淡。

沒等他接話,沈星朝已道:“小二,今天的花銷都記我賬上。”然後瞥了鄔昊一眼,笑道,“小弟這麼自覺,大哥滿意否?”

鄔昊微愣,隨即哈哈大笑,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不錯,很上道。”沒再提什麼小美人之類的話。

沈星朝的笑容也燦爛起來,看向微笑不語的邵庄:“聽說皇上下旨限十日內查清薛恪案,邵兄今日怎麼有空來怡暢園遊玩?”

從剛才鄔昊幾人的言談中,他已知曉他們是在怡暢園門口偶然遇到邵庄的,並非約好一起來的。

倆人平常只是點頭之交,自上次從田莊回來後,再也沒有私下見過面。他這聲“邵兄”喊得極為順溜,語氣卻和蔭花樓門口那聲“邵世子”無差。

這種檯面上的稱兄道弟,大家門兒清,邵庄笑道:“查案之事自有虞大人費心,大理寺只需從旁協助一二。前些日子,我托竹里館找樣東西作為家父壽辰的賀禮,今日特意來取。”

邵家人一直在朝中擔任文職,和沈、鄔這樣的將門來往極少,往年信國公的生辰,他們兩家也未曾上門賀壽。

不過今日之後,大家也算是朋友了,鄔昊暗自打算回去就讓人準備壽禮,現下便笑道:“托竹里館找的肯定是好東西,邵兄不如取來讓我們開開眼!”

“不過是件投家父所好的小玩意兒。”邵庄微微一笑,“已經派人去取了……”

話沒說完,便聽見門外有人稟道:“邵明公子來了。”

信國公府的情況,在座的人都略知一二。

這邵明乃是信國公府大總管邵和之孫。

邵和原是無名無姓的孤兒,為生計自賣入邵家為奴,後來深得老信國公信任,不但允他自贖奴籍,還賜他家姓。

聽見下人的稟報,邵庄有些驚訝,笑道:“來的正好,像是聽到了鄔兄你的心聲似的。”

鄔昊哈哈笑起來。

邵明笑容可掬地走進來,不卑不亢地行禮,對邵庄道:“世子爺,您讓竹里館找的東西找到了。”

他來蔭花樓並不是邵庄授意的,但邵庄只是笑着頷首,等着看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邵明從木匣中取出捲軸,舉到齊肩的高度,手上微松,捲軸一端就垂落下來,其上一幅水墨畫展現在大家眼前。

“這是……”鄔昊的朋友中有人對書畫略知一二,不太確定道,“夏昶的戛玉秋聲圖?”

邵明笑着點頭:“正是。”

鄔昊摸着下巴道:“這不是原畫吧?”

倒不是他厲害,而是畫上沒有夏昶的落款印章,畫紙與捲軸不甚服帖,看起來像是匆忙裱上去的。

其他人也看出來了,不禁疑惑。

不是說是獻給信國公的壽禮嗎?怎麼弄了幅贗品?

就算邵明不懂行,竹里館的人也眼瞎嗎?

邵庄雖不清楚邵明的用意,仍好以整暇地靠在椅背上。

“鄔大人好眼力。”邵明嘿嘿一笑,客氣地奉承了一句,卻並不解釋,反而看向沈星朝,“沈大人,暫不論真偽,您覺得此畫如何?”

沈星朝不知其意,仔細盯着他手上的畫看了看,沉吟道:“我沒見過夏昶的戛玉秋聲圖,但曾見過他的滿林春雨圖,他擅長以楷書筆法畫竹,偃直濃巰,矩度得當,氣韻生動。”

他微微一笑,語帶讚賞,“單從技巧上來說,你手上這幅甚得夏昶之神韻。”

邵明咧嘴笑起來,像是自己得了稱讚似的。

“又不是你畫的,你得瑟個什麼勁兒。”邵庄笑罵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還不快說。”

竹里館不可能弄一幅假畫來應付他,裡面肯定另有玄機。

邵明這才道:“今日竹里館比畫,有人當場臨了這幅戛玉秋聲圖贈給竹里館,剛好我去取畫的時候撞見,就把此畫買下來了。”

說到這兒,他話音一轉,咋舌道,“就這麼幅畫,竹里館竟然收了我六百兩銀子,真是獅子大開口!”

名貴的書畫動輒幾千上萬兩,六百兩根本不算多,但前提是值得。

眼前這幅畫怎麼看都不像值六百兩的樣子。

鄔昊等人不由驚愕。

邵庄卻道:“一年前,家父偶然得了幅仇良友所臨的戛玉秋聲圖,據說是後人臨摹的作品中最像原畫的,花了近三千兩銀子。眼前這幅畫,以中鋒寫竹之枝幹,以楷書筆法寫竹葉,以篆籀筆法寫太湖石,畫面動靜相宜,氣韻貫通,就算比不上夏昶,比之仇良友卻是毫不遜色,若是仔細裝裱修飾,怎麼也能賣上千兩銀子。”

他瞥了邵明一眼,笑道:“你這筆買賣,不虧。”

仇良友乃名家大師,傳世的除了他自己的畫作,最令人驚嘆的還屬他的臨摹之作,件件以假亂真,市價不菲。

邵明立刻笑逐顏開,沈星朝、鄔昊幾個卻目帶驚異。

“畫畫的人是什麼來歷?”沈星朝好奇道。

總算問到關鍵的地方了,邵明又笑:“作畫之人沒有留下姓名,不過……”他神神秘秘地指着畫里道,“她在畫上留了兩句詩。”

“詩?”鄔昊睜大了眼睛找,“哪有詩?”

邵明用指甲從畫紙左緣划過,眾人這才發現那裡被對摺了一截,此時翻出來,才露出上面的兩句詩——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端正的小楷,清峻勁瘦,仿若秋竹。

“嘶……秋景上題雪,是何用意?”大家滿頭霧水,鄔昊的朋友不禁喃喃出聲。

邵庄朝邵明看去。

邵明不動聲色瞟了沈星朝一眼,意有所指。

邵庄又看沈星朝,他與鄔昊幾個一樣端詳着畫,面色如常。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連筆跡也與仇良友如出一轍。

邵庄不由在心裡默念這兩句詩,既然題不對景,就是故意為之,裡面肯定藏着作者的名號。

雪上空留馬行處……

寫的是雪。

雪……

雪?

一個大膽的猜測陡然浮現在他腦中,他下意識看向邵明。

邵明眉毛微動,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邵庄難以置信地愣住了。

這還真是……出人意料!

他支肘靠上茶几,一手扶額,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