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臨,幾排大蜡燭的火光,照亮整個大殿。
燈心火焰跳躍,一閃一閃,時明時暗,光影相間,偶爾發出噼叭燃燒的聲音,在寂靜大殿內,顯得格外響亮,也分外突兀。
計時的滴壺,慢慢流逝。
夜色越來越濃,距離宮門下鑰的時辰,距離宵禁的時刻,也越來越近。
張嬰心裡開始着急。
羊桑既是漿糊廷尉,做事向來秉承一個拖字訣,很少乾脆利落,大理寺寺卿衛煌,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近年來,已不怎麼插手大理寺的具體事務。
把這兩個人琢磨透,張嬰都有點自我懷疑,他把希望寄托在這兩個人身上。
這一步棋,是不是走錯了。
哪怕兩人出身士族,從自身立場出發,一定會維護士族的利益。
隨着時間往前推移,張嬰心裡越發焦急,只是面上卻絲毫未顯,依然鎮靜自如。
楊太后再一次望向滴壺,覺得自己或許能放棄了,心情驀地好了許多,“五郎,朱俊的確不討你們喜歡,但是他的辦理能力很強,這個人,孤用得很順手。”
“你們拿不出證據,明日早朝,孤會宣布他無罪釋放。”
“只是大理寺和廷尉署,在證據不足,又未奉詔就上門抓人,抓的還是朝中干臣,從三品的官員,這種行為卻不容姑息。”
“誰說沒有證據。”張嬰面色如常,回駁道:“朱府里搜出來的巫蠱人偶就是證據,朱家長女就是人證。”
一聽這話,楊太后卻是笑,“子不告父。”
因此,在張嬰一出說朱家長女,楊太后非常肯定,張嬰這是真急了,不然不會犯這樣的常識錯誤,“五郎,你輸了。”
“你想用朱俊的性命,來換回華家人的性命,怕是不能夠實現。”
話音落地,張嬰心緒微微有些觸動,他相信人定勝天,事在人力,謀划了這麼久,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還有,竺法師也還沒有回來……難道阿華和十六娘真的出宮了,張嬰轉頭望向楊太后,笑靨如花,美艷動人。
直覺不相信。
轉頭間,注意到殿外有宮人的動靜,忽地目露精光。
一名內侍很快出現在大殿內。
張嬰動蕩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而坐於上首的楊太后臉色一沉,盯着那名內侍的止目光,有如實質的冰棱一般,透着數九寒天里的肅殺之氣。
“回稟娘娘,衛寺卿、羊廷尉,還有崔侍中在宮外求見,說是有要事向娘娘稟報。”內侍說到後面,受迫於楊太后散出來的冰冷氣勢,語氣都有點了不穩。
但到底把話完整地說了出來。
楊太后很想說不見,只是瞧着跪坐於方榻上的張嬰,話在喉嚨里,這兩個字卻怎麼都說不出口,“讓他們進來吧。”
輸人不輸陣,楊太后心中作如是想。
“你們談事情,我就不在這兒待着了。”張嬰站起來,朝着楊太后揖了一禮。
楊太后不願意就這麼讓他離開,揚着下巴,指向東暖閣的位置,“去別的地方不合適,你去東暖閣里待着。”
東暖閣更不合適。
張嬰臉色一僵,話雖未說出口,但那抵觸的意味卻表露得非常明顯。
“這才多久,你就要這麼生分了,再說了,東暖閣你又不是沒待過,不僅待過,還睡……”
“行了。”
張嬰僵硬着臉,面色微赧,打斷楊太后的話,“我去找竺法師。”
“不許去。”
楊太后輕喝一聲,語氣中已染了一絲怒意,“要麼你在這殿內坐着,要麼你就去東暖閣,你要是今晚還想着出宮的話,就哪都不許去。”
“五郎,我就告訴你,我不在乎名聲,只要能得到我喜歡的男人,我可不管世人怎麼看。”
突出其來,措手不及。
來形容張嬰眼下的情狀,一點都不為過,眼裡的驚愕,甚至來不及斂去,俊美的面龐,猶染上一絲胭脂桃花色,足有片刻,才散去,才收斂,沒了蹤跡。
哪怕沒有蹤跡,楊太后也十分高興。
能看到他這般失態,着實不易,哪怕年少時,他就已經足夠自矜,也需她百般**,他方能失態沉淪。
更不用說,人至中年,越發成熟穩重的他。
因此,瞧着張嬰灰溜溜有些狼狽,逃也似的去了東暖閣,楊太后卻笑出了聲來,毫無遮掩,對於即將到來的羊桑和衛煌,還有崔亭。
在她眼裡,也沒有那麼厭惡了。
甚至,對於前些日子把崔亭從給事黃門侍郎提到侍中,懊惱之心,也散去了許多。
張嬰進了東暖閣,扶着屏風才堪堪穩住自己的身形,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許久,才讓自己冷靜一二,心潮漸漸歸於平靜,化於身外。
性格真真是刻在骨子裡。
輕易難以改變。
在此之前,張嬰心底早已察覺楊珍的情意。
但都沒有說出口,之前兩人說話時,從楊珍口中,得到信息最多的,是她糾結於從前的舊事,要為從前的遺憾,出一口惡氣。
然舊事,已隨時光,飄然遠去。
張嬰只把那份情意,歸於她執念太深。
誰曾想,近二十過去,楊珍的骨子裡的大膽、明快,還有愛憎分明。
這些都沒有變。
美人明艷,風華正茂,尤物惑人……
張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他人至中年,不復當初的毛頭小子,拋除感情外,他要考慮、要顧慮的東西有很多。
妻兒、家族,都是他不能推卸的責任。
思緒紛紛亂,使得張嬰都沒法去聽殿內的事情。
高台梅花艷,瑞獸蘇合香,姑奈山雨圖,案頭理佛經……
這東暖閣,他不是第一回進,卻是頭一回,注意到裡面的陳設,之前照得晃眼的紅珊瑚,不知怎麼全撤去了,一下子失了華麗,卻添了質樸。
讓他生出一絲熟悉之感。
不撞南牆不回頭,那麼,撞了南牆後,他要怎麼做?
他的辭官歸鄉,沒能讓她斷了念想,反而累及華家,讓華家有覆族之禍,這樣的結果,他自問,無法再次承受。
頭一回,心裡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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