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嬰返回西廂房內寢,守在床榻邊的華氏迴轉過頭。
夫婦倆相對無言。
忽地,華氏輕哼了一聲,移開眼,不再去看張嬰。
“阿眸怎麼也在這裡。”張嬰瞧見卧躺在大女兒身側的小女兒,訥訥問道。
“這孩子大約真是個知事的。”
華氏狠擦了擦眼淚,“晚上的時候,整個人焉焉的,待在阿明旁邊,怎麼都不願意離開,緊抱着阿明的手臂,連我都不要。”
張嬰仔細瞧去,果見小女兒哪怕睡著了,拉着大女兒的手,都沒有鬆開。
華氏到底狠不下心,“折騰了一夜,你先去歇一會兒。”
張嬰直搖頭,看了眼還空了一大半的床榻,“我不困,你上床躺躺,我在這兒守着你們娘幾個。”
“讓你去,你就去,還真當自己二十歲。”
華氏惡聲惡氣道,然後又喊了慎嫗,把上次塗傷口的膏藥取來,直接扔到張嬰懷裡,“也不對鏡子瞅瞅,鬍子拉碴的,臉上新傷舊傷都醜死了,趕緊出去,別在這兒礙眼。”
聽了這話,張嬰臉上儘是苦笑。
瞧着華氏不耐煩的兇狠樣,只得應聲哎,“那我先出去了,如果阿明醒來,你記得派人喊我一聲。”
回應張嬰的是華氏纖弱的背影。
出了西廂,張嬰沒有回正房。
哪怕此刻整個人已經極為疲憊,極為睏倦,卻知道,他不能休息,也無法休息,拉了拉身上的披風,調頭往外院的書房走去。
“郎主來了。”
張嬰一見迎上來的穆行,便猜到他也是一夜未睡,“十三叔怎麼說?”
“大夫回說,他今日會在朝堂上會見機行事。”
張嬰口中的十三叔,是指張騰,現官任諫議大夫,“看來不能指望他了。”
張嬰眉尖微聳,進屋後,因屋子裡放了火盆,比較暖和,脫了身上的披風,繞過書案,沉吟良久,才吩咐道:“我寫一個箋子,你親自拿去送到鍾仇府上。”
隸屬於集書省的諫議大夫,一共有四名。
除了十三從叔張騰外,另有三員,其中鍾仇向來以直言敢諫、剛正不阿著稱,朝野聲望很高,張嬰一開始就相中他,只為張家有人在集書省。
他撇開十三叔,沒的讓旁人笑話去。
自己族人心都不齊。
眼下看來,怕是心難齊,況且,他也不願意連累張家。
又聽穆行說道:“夜裡,鄭祭酒派人過來傳話,他願意帶領國子監三千學生,聲援郎主。”
張嬰沒有立即出聲,假使有國子監三千學生助威,聲勢將會浩浩蕩蕩,於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來說,聲勢越大,越能成事。
可是一旦煽動學生出來造勢,鄭宏的這個國子祭酒,就做到頭了。
功名前程,又有幾人能真的放下。
他不要官位爵祿,並不代表別人也不要。
一個人,往往身後背負有妻兒家族。
“如果我進了廷尉署,陳義你記得去一趟彭城王府,按我們之前商議的,遊說服彭城王,但要是我不幸被拘進了大理寺監獄,穆行你護送夫人和兩位女娘回清河,陳義你獨自領七郎去涼州投靠涼王張鶴。”
他任秦郡太守時,與涼王張鶴有來往,對他的人品,頗為信賴。
在他眼裡,張鶴是個能託事的人。
廷尉署,大多關押犯了事的皇族宗親、士族子弟。
監獄卻是關押庶人的地方。
因此,進廷尉署,最多吃些苦頭,還有平安出來的機會,但進了監獄,想出來就不容易了,張嬰把所有的結果都想了一遍。
唯一的缺陷,時間太過匆忙。
他沒有預料到,八娘會突遭橫禍,迫使他不得不把一切計劃都提前實行。
“郎主。”穆行和陳義顯然早有心理準備,他們勸了許多天都無果,在這種情況,他們作為幕僚,尤其出身張家部曲,唯有與家主同生共死。
依照家主的命令執行。
倆人重重地揖手應了聲唯。
張嬰連接又陸續交待了好些事情,等到天光大亮,洗漱更衣,換上身紫衣朝服,出門前,先去正院看了眼妻子兒女。
“阿耶會替你討回公道的。”張嬰摸了摸大女兒的頭頂。
八娘張昑張了下嘴,忽地撇開了頭。
“怎麼討?你還能弄啞那個毒婦不成。”華氏的聲音格外尖利。
張嬰沒接話,落在八娘張昑身上的目光,滿含愧疚。
八娘張昑自己沒看到,華氏只顧着自己傷心惱怒,也沒有留意到,唯有張曦。
唯有坐在大姐懷裡的張曦,看到了。
看得分明。
這樣的目光,她在那一輩子里,偶爾能從阿耶眼中看到一二,而每見到一次,都預示着阿耶言出必行。
一念至此,張曦止不住地打了個激靈。
再瞧瞧阿耶,一身紫色朝服,面龐肅整,眉尖高聳,桃花眼微斂,掩去了所有的風*流與多情。端的是沉穩剛毅,正氣凜然。
在那一輩子里,世人最怕這樣的阿耶。
渾不似桃花眼笑起來的模樣,風華無雙,卻恁是氣勢奪人,不怒自威。
連無欲無求的阿顧,在阿耶面前,都能失了淡定。
張曦心頭升起一股不好預感,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朝着阿耶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喊了起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急切盼着自己長大,盼着能開口說話。
她想故技重施地哭鬧一場。
可抬頭瞧着阿娘不時抹眼淚的舉動,瞧着因失聲而變得和木頭人似的大姐,還有阿耶……阿耶臉上的憔悴不堪,孤注一擲。
對的,就是孤注一擲這個詞。
透着決然。
她心裡酸澀得厲害,再也哭不出來了。
她不想父母大姐再來擔心她。
自昨晚起,得知阿姐失聲,她整個都驚呆住了,想了許多,才想明白,眼下的楊太后,早已超出了她那一輩子里的認知。
張曦的預感很准。
在阿耶出門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裡,就有僕從來報,阿耶於早朝時分,擂響了承天門外,左側闕門下的登聞鼓。
狀告當朝太后,性格偏私,心胸狹礙,濫用私刑,毒害臣女。
一時間朝堂嘩然.
更有三千國子監學生,聚於承天門請願,使得承天門外,人滿為患,聲勢浩蕩,連維持秩序的羽林衛,都無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