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從宮裡出來,頭一回沒讓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上馬車,進入車廂後,才鬆手放開李氏,然後手腳並用,爬到一張方榻上坐下。
大魏宮中,弘德殿內。
東暖閣里剛發生的事情,對她的衝擊太大,有點無法接受。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響起雲興男那尖利的嗓音,還有奚落的神情。
“你父親和楊太后有私情。”
“你母親是讓楊太后給賜死的。”
“可憐你,認賊作母多年……”
她一直不願意相信,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活生生擺在她面前,發生在她眼前,使她不得不相信,不能不相信。
阿耶與阿娘,明明夫妻情深,恩愛不疑。
原來的家庭和睦,父慈子孝。
一夕之間,已然全變了。
這些天以來,大姐和阿耶之間的矛盾,她一直看在眼中,也一直居中調和。
然時至今日,然此時此刻。
她自己都已經無法做到心平氣和。
她甚至不知道,她接下來,要怎麼做,以後要怎麼對阿耶,難道和大姐似的,對阿耶懷有怨恨,心生怨懟,凡事都與阿耶唱反調,對着干……
“阿眸,怎麼了?怎麼整個人蔫蔫的?”
張嬰上車後,瞧着女兒不粘乳母了,獨自坐在一張方榻上,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於是靠過去,伸手摸向小女兒的額頭,“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啪地一聲。
張曦下意識就甩出了手,甩在阿耶的手腕上,沒拍開阿耶的手,她自己的手背,似碰到硬木一般,痛得厲害。
“剛想說,你終於老實了,不想又淘氣了是不是?”見着小女兒還能打人,張嬰倒放下了擔心,瞧着小女兒氣鼓鼓地望着他,他渾不在意。
握着女兒的右手手背,細細揉了起來。
張嬰想抽回手,卻抽不出來,“放開。”
“阿耶給你揉揉,用了這麼大力,別等會兒腫了。”這丫頭從小身體好,力氣也大,剛剛那一甩手臂,他的手腕都被震得有點痛,何況這小丫頭的手。
“不痛。”
“阿耶都看到你齜牙了,還不痛。”張嬰笑道,伸手輕捏了捏張曦肥嘟嘟的臉蛋,“跟阿耶說說,又哪裡不如你的意了,脾氣這麼沖?”
別看這丫頭年紀小,卻是個有主意的。
從當初看中胡月,到眼下她要自己下地走路,不答應她,她就能可着勁鬧騰,直到答應為止。
張曦從來不是一個把事情憋在自己心裡的人,眼見阿耶把她當小孩子哄,想了想,就衝著阿耶喊道:“阿娘,要阿娘。”
張嬰陡然變了臉色,笑容凝滯,對上小女兒望過來的清亮眸子,驀地一陣心虛,渾身緊繃,目光中多了一絲驚疑,卻只片刻,又釋然。
小女兒再聰慧,也才十個月大,他可不認為,剛才宮裡發生的事,小女兒能看得明白。
倒是他自己嚇自己,短短一息間,後背與手心,皆滲了一層細汗。
“阿眸這是想你阿娘了,好,明天讓你阿姐帶你去見你娘。”張嬰臉上重新恢復了笑容,伸手想把女兒抱入懷裡,卻讓張曦躲過了。
是的,張曦閃躲了。
阿耶方才的反應,她看得分明。
心裡厭煩,所以直接往方榻上一躺,閉上了眼。
“你這孩子,等會兒就要宵禁了,我們現在要是去瑤光寺,就沒法回家了。”張嬰無奈地搖頭解釋,不過還是伸手把張曦抱入懷裡,“聽話,別鬧了。”
張曦這回沒掙脫,於是闔住眼瞼,無論阿耶說什麼,都不願意睜開。
她的習慣,從來是天大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馬車搖搖晃晃,經銅駝街,橫過洛水新中橋,張曦昏昏欲睡,整個人都有點迷迷糊糊,忽然耳邊響起阿耶略顯低沉的聲音,“你這雙手倒是不錯,纖纖素手,指如蔥菅。”
纖纖素手,指如蔥菅。
這話不能用來形容她胖乎乎的小肉手,難道車廂里又來了旁人。
張曦一下子醒過來,睜開惺忪睡眼,入眼即瞧見乳母李氏艷麗的面龐,近在咫尺,就着車廂內的燈燭光,能看到,那勾人的眼弧,微微上抬,眼中情意綿綿,如水波蕩漾……
而乳母李氏的手,讓阿耶握着在手心。
兩人都快靠到一起去了。
乳母李氏的那汪水波蕩漾,是對着阿耶綻放的,而阿耶除了面上的笑容,看不出情緒的笑容,一雙桃花眼微斂,也看不清眼中的神情。
張曦有一瞬間的怒氣衝天,卻一下子又熄滅了。
阿耶的笑容,真是越來越假了,在那一輩子里,他對着外人,好像永遠都是這麼一副模樣,笑如春風,如沐春光。
“阿娘。”
張曦顧忌着阿耶的顏面,到底沒有睜開眼,只在阿耶懷裡打了個轉,呢喃地喊了句。
雖只是呢喃一句,卻讓眼前倆人都嚇了一跳。
張嬰忙地放開李氏的手,指了指對面的方榻,示意李氏過去。
“郎主。”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張嬰淡淡回望了一眼,渾沒有之前,李氏以為的柔情無限。
李氏只得往後退了兩步,明明依舊很近,偏偏動作裡帶着一分依依不捨。
此刻,張曦終於明白,在那一輩子里,為什麼她對這位乳母李氏,一點印象都沒有,原來是自己作死。
本朝女子妒忌成風。
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勸以忌。
阿娘如此,楊太后亦不遑多讓。
而她的乳母李氏,只是一介奴婢,楊太后處理起來,都不需要大費周折。
她到底吃了李氏幾個月的奶,哪怕李氏再輕浮,也不希望她身遭橫禍。
張曦決定,回去後就找個理由,讓大姐把乳母給遣了,要遣出張府。
只是令張曦更不明白的是,阿耶今日的反常,是真的很反常。
阿耶和阿娘成親近二十餘年,別無姬妾,連個使喚的婢女都不曾有,不可能,就因為李氏的美貌,或者是李氏的勾引,就能夠失了分寸。
如果是這樣,阿娘也不會毫無顧忌地把李氏撥給她做乳母。
張曦越想越擔心,一定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