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年少人的樣子
這一場相見,註定了一場悲傷。
張曦記得,已經許久不曾掉眼淚的阿娘,這一日下午,幾乎哭了一下午,眼淚就沒有干過,最後哭得眼睛都紅腫了,血絲滿布。
別說阿娘,就是她和大兄,也沒忍住抹了眼淚。
崖州離中州路途遙遠,又是蠻荒之地,語言不通,且氣候環境極其惡劣,當日流放之人,路途之中死傷過半,抵達流放地後,這幾年因受不了當地的生活,又陸續有人去逝。
如今流放地的華氏族人,已是十不存七八。
“阿苟,法護如今安排住哪?”華令儀問兒子張昕,晚食過後,夜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這是尼寺,哪怕院子里有足夠多的房間,也不能留宿。
華家在衣冠里的宅子,當初,早已讓官府查抄充公。
張昕剛要回稟,卻見華九郎開言道:“我去長秋寺借宿。”
“法護。”
“九郎。”
華令儀和張昕的聲音,不約而同的響起,都帶着不贊同。
張昕又趕在阿娘開口前先道:“寺院到底清苦,你遠道而來需要好好修養,另外,如果你不願意住和惠坊,可以住在昭和里的別院,就在這寺尼附近,你以後來見阿娘也方便。”
“是呀,法護聽話,就住昭和里,阿苟也常常住在那裡,一切物什齊全,你們剛好能作伴。”華令儀說這話,像哄孩子一般,就差伸手去摸華九郎的頭頂了。
“姑母。”
華九郎喊了一聲,退後一步,俯首朝華令儀行了一禮,才抬起頭道:“寺院清苦,苦不過蠻荒之地,姑母在寺院住了五年,姑母能住,侄兒也能住。”
華令儀在聽到那句:寺院清苦,苦不過蠻荒之地,鼻子微酸,眼淚又止不住淌了出來,語帶哽咽地喊了聲法護,上前親手把侄兒扶了起來,緊緊拽住侄兒的手,“再等等,一定能回來,全都能回來。”
回來?五年時間,他們無日不北望。
哪怕最後,只他一人離開,也闔族歡喜。
華九郎一直清冷的目光,此刻,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卻又很快就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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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尼院出來,外面起了大風。
寒風刮過,雪花肆虐。
今夜無月無星,朦朧雪光下,隱約可以視物。
張昕親手提着一盞明瓦燈,沒有讓慎嫗和胡月相送。
“阿娘如今越發不喜見外人了,要不是因為阿眸,院子里都不會留有僕婦。”出了尼院,張昕解釋道。
華九郎沒有說話,一如他來時,沉默不言。
除了述說華家人在崖州的情況外,大多數時候,華九郎都寡言少語,張昕是第一次見華九郎,雖然阿娘說,他們小時候見過,但他已沒有了印象。
華九郎身上,有着不符合年紀的平淡,還有沉重。
是歷經千劫萬難後的平淡,看淡世情,心眼通透,是背負一切希望時的沉重,砥礪前行,不屈不饒。
對,就是不屈不饒。
無論是那雙清冷的眼睛,還是那桿挺直的脊背,都散發出一種這樣的品格。
“法護,你有恨?”張昕問道,語氣卻帶着篤定。
這一回,華九郎開口了,用略顯嘶啞的聲音反問道:“我不該有嗎?”
張昕聽了,微眯着眼盯着法護瞧,有些話,阿娘因對侄子的一片愛護之心,沒有聽出來,但他聽了出來,“你可以有,但我不允許你去傷害我阿娘。”
“呵。”帶着譏誚的嘶啞聲,在這寂靜的雪夜裡,顯得格外響亮,“七郎,姑母還需要我傷害嗎?”他不是十一歲,不是當初那個金堂玉馬里的世家公子,家族的驟變,五年的流放,作為年歲最大的男丁,他肩上有更多的責任。
而這,足夠讓他長大,“七郎,如果姑母未出家為尼,怕早是一堆白骨了。”
“胡說。”張昕心頭大震,怒喝一聲。
“你看,有些事,你也看得清楚,只是不願意接受。”說到這,華九郎突然一頓,猜測道:“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要娶楊家女,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回京?”
“阿耶答應過阿娘,接你回京,阿娘同意我娶楊大娘子。”
“這麼說,婚事是姑丈促成的?”
“不完全是。”張昕沒有否認,“法護,楊家是楊家,楊家大娘子是楊家大娘子,她只是一個待字深閨的小娘子。”
華九郎聽明白了話里的意思,瞬間,聲音變得有點冷,“在我看來,沒什麼分別?你可別忘記,你血管里流着一半華家的人血。”
“我沒忘記。”
張昕想了想,伸手攬住華九郎的肩頭,提醒道:“法護,單純的恨,是沒有用的,唯有讓自己變強,這句話,是當初阿耶送給我的,如今送給你,”就算華九郎跟他去涼州,接下來,也要在洛京城待上幾個月。
他不希望,華九郎讓仇恨充滿頭腦,做出傷害阿娘的事來。
他更不希望,華九郎因為仇恨,一朝不慎,丟了自己的性命。
這是洛京。
突如其來的親近,華九郎的身體有些僵硬,片刻,掙扎着推開張昕,卻聽張昕輕喝一聲,“別動。”
華九郎倒是真沒動了,滿臉警備地盯向張昕。
張昕突然鬆手,“好,保持你這份警惕,”說完,語氣卻變得格外嚴肅,“法護,我希望你能記住,這是洛京。”
華九郎神情複雜地盯着張昕瞧,好久才垂下頭,應了聲是。
之後,誰也沒有再說話,氣氛變得很沉悶,直至走到瑤光寺的山門前。
張家的馬車,就停在山門外,隨從張蠻和裘安,在外面等候。
一見他們出來,張蠻忙不迭地上前,接過張昕手中的提燈。
張昕望着雪光映射下,微明的夜色,還有萬家燈火,忽然提議道:“長秋寺離瑤光寺距離不遠,你要是心裡不痛快,不如我們來比一場,誰先一步跑到長秋寺,輸的一方,得無條件答應贏的一方一件事,怎麼樣?”
聽了這話,張蠻提着明瓦燈的手突然一抖,差點一個不穩打壞手中的燈,果然,他家郎君一直沒變,性格跳脫得,他在身邊服侍了十幾年,都摸不透。
華九郎上了鉤,“你就這麼篤定自己能贏?”
“贏也好,輸也好,比一場不就知道了。”張昕輕笑道,他看出法護心裡的不痛快,想讓他發泄出來,而且這些年,生活的重壓,已迫使九郎讓自己快速成長,渾不似一個年輕人。
“除非,你輸不起?”張昕又添了一劑猛葯。
“你不用激我。”
張昕抱臂望着華九郎,“要不我讓你一箭之地,到前方那座大牌坊……”
“不用你讓。”華九郎斷然拒絕,要是五年前,他是不敢答應,但如今,跑一段路對他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要你不怕丟了你尚書公子的風姿,我有什麼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