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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總管房間里的謐寧氣氛被那個老婆子打破了,老太婆擔任報喪人倒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她上了年紀而且彎腰駝背,癱軟的手腳直打哆嗦,臉歪嘴癟,還老是咕咕噥噥地翻白眼,看她那個樣子,與其說是造化之功,還不如說像是一個信筆塗抹出來的怪物。

出自造化的姣好面孔留下來供我們欣賞的是多麼稀少。世間的操勞、悲哀、飢餓,可以改變人們的心靈,也會改變人們的面容。

只有當種種煩惱逝去,永遠失去了它們的控制力時,翻覆洶湧的雲層才會消散,留下清朗的容顏。

死者的面容即便已經完全僵化,也往往會現出久已被人忘懷的那種熟睡中的嬰兒的表情,恢復初生時的模樣。

這些面容又一次變得那樣平靜,那樣溫和,一些從歡樂的童年時代就了解他們的人在靈柩旁邊肅然跪下,彷彿看見了天使下凡。

乾癟老太婆磕磕絆絆地穿過走廊,登上樓梯,嘴裡嘟嘟噥噥,含混不清地回答女總管的責罵。她終於撐不住了,便停下來喘口氣,把燈遞到柯尼太太手裡,自己在後邊歇一歇,再儘力跟上去,她的上司越發顯得敏捷了,照直走進患病的婦人住的屋子。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閣樓,前邊盡頭處點着一盞昏暗的燈。另外一個老太婆守候在床邊,醫生的徒弟站在火爐旁。

“柯太太,晚上真夠冷的。”女總管走進門去,這位年輕人說道。

“確實很冷,先生。”柯太太操着最謙和的腔調回答,一邊說,一邊行了個禮。

“你們應當要搞稍好一點的煤,”醫生抓起銹跡斑斑的火鉗,將爐子上的一大塊煤敲碎。“這種東西根本對付不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那是上面選購的,”女總管答道,“他們至少應該讓我們過得相當暖和,我們這些地方夠糟糕的了。”

病人發出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喲。”年輕人朝床邊轉過臉去,似乎他先前已經把患者完全忘記了。“柯太太,沒指望了。”

“沒指望了,是嗎?”女總管問道。

“他要是拖得過兩小時,我才會覺得奇怪呢,”見醫生說話時一門心思全放在牙籤的尖頭上。“整個系統崩潰了。老太婆,他是在打瞌睡吧?”

護士在床前俯身看了一下,肯定地點了點頭。

“只要你們不惹出亂子,他或許就這樣去了,”年輕人說道,“把燈放到地板上,那兒她看不見。”

護士照吩咐做了,與此同時,她搖了搖頭,意思是這個人不會那麼輕易死的。辦完事情,她又回到另一個看護身旁的座位上,她的這位同伴此時也已經回到房間里。

柯太太一臉的不耐煩,裹了裹圍巾,在床下首坐下來。

醫生削好牙籤,便一動不動地立在火爐前邊,足足剔了十來分鐘牙齒,然後也顯得越來越不耐煩,他向柯太太說了幾句客套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她們默不作聲地坐了好一會,兩個老太婆從床邊站起來,蜷縮在爐火近旁,伸出皺巴巴的雙手取暖。火苗把一團慘白的亮光投射到她們枯槁的臉上,將她倆那副醜八怪的樣子照得更加猙獰可怕。她們將就着這種姿勢,低聲交談起來。

“我走了以後,他說了什麼沒有?”報喪的那一位問道。

“一個字也沒說,”另一個回答,“有一陣子,他照着自己的胳臂又是扯又是擰,我把他的手逮住,沒多久她就睡著了。他身上沒多大力氣,所以我輕輕鬆鬆就把他制服了。”

“大夫說過給他一點熱酒,喝了沒有?”前一位問道。

“我本想給她灌下去,”另一個回答,“可他牙咬得緊繃繃的,手死死地抓住杯子,沒法子,我只好把杯子縮回來,就那麼把它給喝了,倒真不賴哩。”

兩個醜八怪提心弔膽地回頭看了一眼,斷定沒有人偷聽,又往壁爐前湊了湊,開心地嘻嘻笑了起來。

“我心裡有數,”先開口的那一位說,“他照樣會來這一手,過後打個哈哈就算了事。”

“那是啊,”另一個答道,“我這副老眼見得多了——嗨,這雙老手還摸過呢。我給她打下手,總有幾十回了吧。”

老太婆說著,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在面前洋洋得意晃了晃,又把手伸進衣袋胡亂摸了一氣,掏出一個早已褪色的舊白鐵鼻煙盒,往同伴伸過來的手心裡抖出了幾顆鼻煙粉末。兩人正在受用,女總管本來一直在悻悻不止地等着那個生命垂危的人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這時也走過來,同她們一塊兒烤火,她厲聲問到底得等多久。

“夫人,要不了多久,”第二個老太婆抬起頭來,望着病人的臉說。“我們誰也不會等不來閻王爺的。別著急,別著急。閻王爺很快就會上這兒來看我們大伙兒了。”

“住嘴,你這個瘋婆子。”女總管正顏厲色地說,“你,給我說實話,她以前是不是這樣?”

“常有的事。”第一個老太婆答道。

“不過再也不會這樣了,”另一個補充說,“就是說,他頂多再醒來一回——您得留神,夫人,那也長不了。”

“管它長啊短的,”女總管暴躁地說,“她就是醒過來也看不見我在這兒,當心着點,你們倆,看你們還敢平白無故打攪我,給院里所有的人送終壓根兒不是我分內的事,我才——不說了。當心着點,你們這些鬼老婆子,真不識相。你們要是再敢糊弄我,我會立刻收拾你們的,話說在前頭。”

她正想匆匆走出房間,兩個婦人朝病床轉過身去,忽然齊聲大叫起來,柯太太不禁回頭看了看。原來病人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朝她們伸出胳臂。

“那是誰?”他用空洞的聲音嚷道。

“噓,噓。”一個婦人俯身對她說,“躺下,躺下。”

“我再也不躺下了。”病人掙扎着說,“我一定要告訴他。上這邊來。近一點。讓我悄悄告訴你。”

他一把抓住女總管的肩膀,按進床邊的一把椅子里,剛要開口,又扭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兩個老太婆正朝前躬着身子,姿勢很像一班心情急迫的聽眾。

“把她們攆走,”病人昏昏沉沉地說,“快啊,快啊。”

兩個乾癟老太婆一起大放悲聲,開始傾吐無數可憐巴巴的哀嘆,苦命的好人竟然病得連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都不認識了,她倆作出種種保證,表示自己絕對不會離開他的。

這時,她倆的上司把兩個人推了出去,關上房門,又回到床邊。兩個老太婆被趕出來以後,腔調也變了,她倆透過鎖眼直嚷嚷,說老傢伙喝醉了,這一點的確不是不可能的,除了醫生給他開的一劑用量適中的鴉片而外,她正在最後一次品嘗的摻水的酒效力下受煎熬,那是這兩個可敬的老太婆出於一片好心,背地裡讓她喝下去的。

“現在你聽着,”瀕臨死亡的老頭大聲地說,好像正在拚命掙扎,企圖重新點燃一顆即將熄滅的生命火花。“就在這間屋子——就在這張床上——我伺候過一個人兒,她給帶進育嬰堂來的時候,腳上因為走路弄得全是傷痕,糊滿了塵土和血跡。她帶來一個男孩。讓我想想——那又是哪一年。”

“管它哪一年,”那位心情不好的聽眾說道,“她怎麼了?”

“唉,”病人喃喃地說,又恢復了先前昏昏欲睡的狀況,“她怎麼了?——她怎——我想起來了。”她喊叫起來,身體劇烈地抖動着,臉上騰起一團紅暈,兩隻眼睛凸了出來——“我偷了她的東西,是我偷的。她身子還沒冷——我跟你說,我把那東西偷走的時候,她還沒變冷呢。”

“偷了什麼?”女總管大喊大叫,樣子像是在喊救命。

“這個!”病人用手捂住對放方的嘴,回答說。“她唯一的東西了。她需要衣裳擋擋風寒,需要東西吃,她卻把這個保存得穩穩噹噹,放在心口上。我告訴你,這可是金的。值錢的金子,可以用來保住她的命。”

“金子!”女總管應聲說道,病人向後倒去,她急不可待地跟着俯下身來。“說啊,說啊——是啊——是什麼東西?那個當媽的是誰?什麼時候的事?”

“她囑咐我好好保存着,”病人*了一聲,答道,“她託付了我,我是唯一在她身邊的人。她頭一回把掛在脖子上的這個東西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心裡把它偷走了。”

“知道什麼?”對方問道,“說啊。”

“孩子長得真像他母親,”病人絮絮叨叨地說,沒有理會這個問題。“我一看到他的臉,就再也忘不了了。苦命的姑娘。苦命的姑娘。她還那麼年輕。多溫馴的一隻小羊羔啊。等等,要說的還多着呢。我還沒全部告訴你吧,是不是?”

“沒有,沒有,”女總管一邊回答,一邊低下頭,全力捕捉這個垂死的人說出的每一個字,她的話音已經越來越低微。“快,來不及了。”

“那個當媽的,”病人說話比先前更吃力了,“那個當媽的,死亡的痛苦一來到她身上,她就湊在我耳邊小聲說,只要她的寶寶活着生下來,還能長大的話,那一天總會來的,到時候他聽到人家提起自己苦命的媽媽是不會感到丟臉的。“不管是男孩還是姑娘,在這個亂糟糟的世道上,你總得替這孩子安排幾個好人,你得可憐一個孤苦伶丁的孩子,不能扔下不管啊!”’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他們叫他永昌,”病人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把金首飾給偷走了,是——”

“對呀,對呀——是什麼東西?”對方大叫一聲。

她急迫地向老太婆彎下腰來,想聽到她的回答,又本能地縮了回去。老頭子再一次緩慢而僵硬地坐起來,雙手緊緊抓住床單,喉嚨里咕嘟咕嘟地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聲音,倒在床上不動了。

“死硬啦。”門一打開,兩個老婦人沖了進來,其中一個說道。

“總歸到底,什麼也沒說。”女總管應了一句,漫不經心地走了出去。

兩個老太婆顯然正忙着準備履行自己那份可怕的職責,什麼也顧不上答理,她們留下來,在屍體周圍徘徊着。